《三角洲特種部隊》中的八一軍徽

CaesarZX/文

18年前，中國正版遊戲行業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國」的大事。

1999年6月5日，北京的一位叫趙海濤的青年男性玩家向國內某IT媒體舉報，美國電腦遊戲《三角洲特種部隊》（Delta Force）中存在「嚴重反華」內容。這一事件在舉國亢奮的環境中發酵的結局，是這款遊戲被迫從全國正版遊戲貨架上撤下，從此銷聲匿跡。

這件事要從電子藝界這家公司說起。

1996年，除了上海育碧、台灣智冠的等少數幾家外，中國大陸成規模的電腦遊戲發行公司寥寥無幾。於是電子藝界（EA）成為最早進入中國大陸的外資遊戲公司之一，先後在北京上海等地設立了辦事處。

我做的矢量中文logo

與之後十多年不同的是，除了基本不存在審查機制外，當年國外遊戲公司是可以通過國內出版公司直接在中國大陸發行產品的。在中國家用電腦逐漸開始進入家庭的90年代中後期，這對國內遊戲文化產業的發展無疑是比較良好的一個開始。大量優秀的國外遊戲被先後代理或者引進，儘管其高昂的價格對當時大多數的中國玩家來說是一堵難以翻越的壁壘，但從宏觀上看，依然能感受到正在蘇醒的市場潛力。

然而，這種潛力在大陸幾乎沒能浮出水面。從1996到1998年的三年間，電子藝界在中國大陸持續虧損，幾乎沒有出現過一款成功的遊戲。注意，這裡所謂的「成功」，以辦事處內部的標準，是指全國出貨超過3000-5000套而已，而這一數字距離盈利還非常遙遠。1998年下半年，電子藝界北京辦事處出現了一系列人事變動，辦事處包括首席代表在內的多名負責人和員工被總部撤換。新上任的負責人加快了腳步，對公司的市場策略做出了一系列調整。其中之一就是加速遊戲的引進，畢竟本來就是自家遊戲，可以省去不少繁瑣流程。

1998年10月，Novalogic製作的《三角洲特種部隊》在歐美上市，形式上的創新和偽軍事范兒使這部FPS大受好評（關於這款遊戲的詳細回顧請參看本社這篇文章）。

此遊戲從1998年末就開始出現盜版店、中國玩家的電腦以及遍布全國的電腦房中，由於其出色的多人聯機功能和全新的射擊體驗，遊戲在國內的總體口碑也極佳，全國火爆一時。

《三角洲特種部隊》在歐美地區是由Novalogic自家發行的，但EA拿下了這款遊戲在亞洲地區的發行權，電子藝界辦事處接到這個差事自然如獲至寶，「只」用了3個月就完成了引進和生產，於1999年2月在國內開始銷售，售價149元。

感謝網友df3dray提供電子藝界正版照片

1996-1998年期間電子藝界的大陸正版遊戲包裝，在當年國內的正版遊戲包裝領域屬於良上水平，外盒用紙一般，但印刷精美；手冊紙張和印刷質量一般，但CD和CD盒均直接產自國外，做工優良。98年底辦事處動蕩之後，包裝發生了變化，外盒質量有所提升，但新版包裝的CD盒不再進口而專用國產，質量明顯下降。不過，這套《三角洲特種部隊》的封面本身設計精湛華麗，通體紅色，視覺上的衝擊力和細節都無懈可擊，因此新的瑕疵從視覺上並不影響這套遊戲的整體美觀度。

然而，他們的這個項目實在是生不逢時。

1999年3月24日，北約開始對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發動空襲。襲擊開始45天後的5月7日夜，5顆JDAM炸彈擊中了中國駐該國大使館，導致了3名中國記者死亡、1名使館工作人員重傷的悲劇性事件。從這一天起，中美關係急轉直下，進入了朝鮮戰爭以來前所未有的低谷期。

在如此嚴酷的政治氣氛中，任何一次不謹慎的舉動就可能引起輿論嘩然乃至全民激憤。可這樣的事居然還真發生了。

現在回到那次舉報事件。就在中國駐南使館被炸1個月後的6月5日，那位「熱心」的北京玩家聲稱，在他玩《三角洲特種部隊》（筆者臆斷：按中國當時的全國正版率判斷，此玩家有99%以上的可能性玩的是盜版）時，在某戰役某關卡中發現了一架帶有中國空軍「八·一」軍徽的法國產「小羚羊」偵察直升機，和三角洲的其他多數任務一樣，玩家此關的任務就是消滅所有敵人並安全撤離，這個「所有敵人」自然包括這架直升機。

圖為中國陸軍航空兵裝備的「小羚羊」

我1998年底在自己家的奔騰100里通關了《三角洲特種部隊》（遊戲建議使用166mmx，我的幀數可想而知），但當時我根本無此雅興去注意這方面的細節，為了彌補這個缺失，也為了寫出這篇文章，我饒有興緻地重溫一次。我們現在來回顧一下這個任務的詳細情況：

根據舉報的那位玩家所稱，出現小羚羊直升機的任務行動代號為「Condor」（禿鷲），發生在烏茲別克中部某地區：

任務目標是消滅所有敵人並佔領敵方機場。在任務簡報中，你會看到「敵方基地至少有一架『小羚羊』輕型攻擊直升機」的警告。

任務開始時注意先使用消音槍幹掉較近距離的敵人，避免過早被敵人發現，等目標基地進入視野後（遊戲的視野近乎無限遠）可以開鏡從遠處狙殺儘可能多的敵人。在順利殺到基地附近時，你會接到無線電通知說「直升機起飛了」。不久後，你就會看到那架傳說中的「小羚羊」從山頭遠遠地冒出，呼哧呼哧朝你徑直撲來。然而，一旦讓它靠近，你就基本上沒好果子吃了，於是不得不在它靠近你前就把單發改為連發，如下所示把它給打下來。

然而，當你走近飛機殘骸時會發現，焦黑的機身上只有全新生成的焦黑貼圖，看不到任何爆炸前的貼圖，更何況什麼徽記了。

調查到這裡線索斷了，此時的我非常佩服那位北京玩家，他能用某種巧妙的辦法接近這架直升機，仔細觀察它完好機身上的軍徽，同時還不被擊斃。

因此我必須另闢蹊徑，決定先到其他關卡里去碰碰運氣，結果運氣果然很好。在遊戲的另一個戰役：新地島戰役的「Birds of Prey」（猛禽）任務中，我經過一番惡戰，又見到了這架直升機。而且這一次，它是停靠在機庫中的，我總算得以好好地繞它走了幾圈，業餘攝影師的本能讓我像圍著個私拍裸模一樣瘋狂截圖，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後心滿意足。這的的確確是一架「小羚羊」，而且機身上的徽記，真的是……非常似曾相識。

是不是初現端倪了？到這裡先打住，讓我們看看當時的國內媒體是怎麼形容Novalogic公司做這款遊戲的險惡用心的。

熱心玩家6月5日的舉報得到了快得令人髮指的迅速響應，次日，國家新聞出版署就宣布介入調查，現已通知「相關的責任單位」（電子藝界）上交一份說明報告，並將組織技術人員對該遊戲界面與圖像進行審查，得出結論後將作出相應的措施，並向社會公布結果。北京市公安局有關人士也在媒體上表示，這種遊戲違反了國家有關電腦安全規定，若證明是故意行為將按刑法處置。6月9日，北京某報刊文《美國反華遊戲再次升級》。緊接著，當時的北京電視台《第七日》欄目也對本事件做了負面報導和評論。

1999年6月12日開始，包括連邦軟體、上海茂立、賽樂氏、8848網上超市等等當時全國最大的一批軟體連鎖銷售組織和渠道同時「主動」宣布，將電子藝界正版遊戲產品《三角洲特種部隊》下架，他們是在從媒介獲悉該遊戲涉嫌有反華內容後主動做出這一決定的，希望以此響應全國性的「抵制熱潮」。到13日，全國已經有超過600家軟體專賣店將停止銷售這款遊戲，並做下架和就地封存處理。

上述這幾個軟體銷售組織和渠道的代表是這麼表示自己的態度的：

「電腦遊戲中出現反華內容是絕對不能容許的。一旦發現，我們將不惜經濟損失全面抵制。同時他們表示，向中國市場推銷這種產品的廠商應當對惡劣的影響和由此造成的全部國內廠商的經濟損失負責。」

鑒於這些公司都以賣軟體為主業，能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令我不得不佩服。

事件發生後，入華3年從未遭遇過公關危機的電子藝界辦事處諱莫如深，對外發言極為謹慎。在與媒體記者的接觸中，剛剛上任不久的新負責人孫敬偉對於《三角洲特種部隊》的「反華」指責不予承認。他解釋道：

「……儘管遊戲直升機機身上的標誌與中國空軍的軍徽很貌似，但是紅色五角星中間並無明顯的『八·一』字樣，只是一個黃色色塊，所以不能就此認為那就是中國空軍的軍徽。而且各國戰機都較相似，我們遊戲中的戰機標誌與某些標誌相似也是可能的。」

而對於紅色五角星中的黃色色塊究竟是什麼圖案，孫敬偉表示：「一時無法解釋。」

我們回過頭看一下那個截圖裡的徽記，和實際的中國空軍軍徽做做對比，真的很像呢！

6月21日，《中國國防報》又刊出《美國將「導彈」裝進遊戲軟體「特種部隊」對我發動文化戰爭》一文，直接抨擊「美國通過電腦遊戲將這些霸權主義的文化產品悄悄向中國滲透，妄圖以此摧毀用導彈打不垮的目標。」

如果你點開大圖，還可以注意到，文中還提到了1996年的策略遊戲《文明2》，是的，美帝用《文明2》（Sid Meiers Civilization II）妄圖「徹底消滅」中華文明。順便提一下，1997年的《帝國時代》（Age of Empires）也因包含大量燒殺擄掠我中華民族的「反華」內容而遭遇不測。

可諷刺的是，就在同一天，新聞出版署音像和電子出版管理司對《三角洲特種部隊》的調查結果通過各大網路媒體最先公布了。專家審定會認為：從技術上分析，遊戲中的標誌不能認定為中國空軍機徽。通過局部放大圖可以看出，五角星中沒有「八·一」字樣；紅色五角星兩邊的兩條橫杠的位置與我國空軍軍用飛機標誌的位置不完全相同。

這看起來是非常令人欣慰的結局，可以想像電子藝界當時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然而，這件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三角洲特種部隊》再也沒有通過那些銷售渠道重新上架。由於相關政府部門沒有下發允許重新上架的通知文件，沒有國內哪家軟體店敢「私自」上架惹事兒。就這樣，正版《三角洲特種部隊》在大陸上市了不到4個月後，徹底從這個國家消失了。這個正版遊戲的消失程度，甚至超過了3年後的盜版《命令與征服：將軍》（Command & Conquer: Generals）。儘管一個正版一個盜版，但前者連灰塵都蒸發殆盡，後者在遭到全國範圍的通緝甚至央視的點名通報後，依然能在大街小巷的深處見到其身影。趕在《三角洲特種部隊》僅4個月壽命之內下手買了這款正版遊戲的玩家，恐怕是這個星球上最幸運的玩家了。

相比之下，這遊戲的盜版還算是幸運的

事件的結局儘管不完滿，但至少不是徹底悲劇性的。事實上，即便調查結果對電子藝界不利，孫敬偉的說法也並無不妥。首先，《三角洲特種部隊》發售於1998年10月，如果按照《中國國防報》那樣硬把兩件事扯到一起，荒誕地指控5月的那次轟炸事件是在前一年就早有預謀並在遊戲中予以「預告」，那美國人也不至於蛋疼到在一款遊戲幾乎無人會去注意到的地方趁機加入反華暗示。何況此遊戲中的反恐目標和敵人都是指名道姓的非中國國家。

其次，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Novalogic公司是針對中國空軍而蓄意為之，更無法證明有美國政府在背後指使。從圖案的相似度看，相關的指責有部分道理，但並無確鑿根據和邏輯。

這件事不得不再次讓人回想起1996年那次的「光榮四『君子』事件」。日本光榮（KOEI）公司以製作「三國志」等策略遊戲系列享譽國內，他們在天津研發分公司有4個脆弱中國青年因為看不得自己參與的《提督的決斷3》遊戲項目中有「軍國主義」內容而「憤然辭職」，在國內遊戲界首次挑起了全國性的民族情緒，成功搞出了一條大新聞。此事件和後來2000年光明日報那篇臭名昭著的《電腦遊戲：瞄準孩子的「電子海洛因」——由一位母親控訴引出的暗訪》一起，重創了本來就岌岌可危的中國單機遊戲市場。

如果從政治和文化控制方面來看，到底誰的目的更險惡? 是「指示」自己國家的遊戲公司「把矛頭指向他國」的美帝國主義，還是……嗯？能把類似政治話題上綱上線到如此地步的國家，在這個地球上除了某國，也只有某國了。當然，即便政府部門沒有明確指示，依然會有公司積極響應「市場需求」撈一票，比如這家：

這個遊戲是這樣的：

在有些人看來，世上每一件事都是無比複雜的，一切的背後暗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更有一些人看來，這些捏造的陰謀中都是充滿商機的。

Novalogic是否想拍自己政府的馬屁，是否處心積慮想把中國軍隊乃至中華民族的名聲搞臭，或者是否趁機在產品中發泄對某些國家的敵視或歧視，這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這麼「處心積慮」搞大新聞時，還「順便」做出了包括《三角洲特種部隊》在內的一系列全世界都叫好的優秀遊戲。僅從這一點來評價，Novalogic都是一家偉大的遊戲公司。作為一名遊戲愛好者，除了由衷地讚歎外，你還忍心做別的什麼事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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