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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員

在機關里做文員好些年,忙忙碌碌無為。因是負責處置急件的科室,所以本職就是驚慌,就是麻爪兒,就是焦頭爛額,這些年能做下來,全靠同事拉扯幫襯。我同事里有全能的小媳婦兩員,交際花大叔四朵,不畏強暴的好姑娘六條,萬言鉅稿一蹴而就一字難改的老幼才俊三尊。這些年多少次有驚無險全虧了他們。我也因此常常有種錯覺,常把承平誤為戰亂,把他們看作患難交情。

沒誇張,甚至還說淺了,我成年後的至交全都是同事。年紀相仿、專業接近、處境略似,觀念脾氣就很投。其中幾位更與別人不同,好像我上班的絕大部分樂趣是趕去與他們相處。早上出門原本鬱鬱寡歡,什麼都沒幹呢就斷定今天至少遭兩場懟挨三回矬,不由舉步維艱,可想到班上有那誰誰,工歇時可談天說地,大至人類小到己生,把上下五千年都匯總梳理妥當,馬上腿腳就利索了。

當然其實並不關人類的事,我們就是三個兩個在一起吐吐苦水,不乾不淨罵幾句出氣,再講幾個笑話,聊聊看過的電影,學兩套台詞,感慨取樂一番,而已。但每天不走一下這手續,就不行。

我們常去的地方是辦公樓下的老花園,因為去的人少,所以這裡是整個機關最有人味兒的地方。春天共賞西府海棠,只顧附庸風雅而忘了時間,猛地就連滾帶爬;夏午在紫藤架下淋了透雨,展示PPT時像艷星一樣濕漉漉黏糊糊;秋天拾銀杏,我們用勤勞的雙手熏臭了下午的三個全體會。

我們最喜歡冬天裡的一個遊戲,不害臊地說,是個很蠢的遊戲。老花園有個小池塘,入冬照例要抽乾池水,可畢竟是機關,總是動作慢,每次抽到一半水面就結冰了,只得不了了之,當然這也沒什麼,機關嘛。這時候我們就激動了,每天草草吃完午飯就趕到池塘邊,跪在岸上,使卵石從冰面的薄弱處砸開,雙手生掰下冰塊,站起來迎著冬日淡漠的陽光,把玻璃桌面似的冰塊高舉過頭,鑒賞著愛慕著崇拜著,彷彿是自己畢生最好的作品。

冰塊臟不拉嘰的,夾雜枯草、碎石和泥巴,高舉時湯湯水水難免流入袖管,一條極寒蜿蜒爬進我們的身體,但沒人捨得放下,好像在那一刻冰塊上寄託了我們對整個世界的疼愛珍惜。愛夠了惜夠了,我們就大喝一聲:讓開——然後把冰塊朝池塘使勁扔出去。脫手的瞬間格外爽辣,像扔出去一顆行星。行星飛了,但立刻被引力拽回來,撞擊在地球的冰殼上,砸得稀爛,碎片滑到更遠的地方。大家觀賞了全程,狂熱地喝彩或者喝倒彩,對冰塊的性狀、投擲的技法評頭論足,都承認這裡面有無窮的奧妙學問。這遊戲已經玩兒了好些個冬天,大家從來都很來勁,從沒有人覺得蠢。要說負面情緒,大概就是總有人遺憾,覺得這次沒砸好,沒舉好,沒扔好,簡直不盡興。

冬天是科室文員的農忙季,每個人都賅著一大摞活計,不管活計是不是真有意義,甚至討論其意義都沒意義,但帶來的焦慮卻是真實巨大的,所以迎著冰塊折射的強光,聽著眾人對那瀟洒一扔的轟然叫好,我發現這蠢遊戲真棒極了,抗得住我們經歷的荒唐,這蠢蠢的快樂也敵得過那些虛假的意義和沒有意義。大家享受著,並不戳破,機關人有機關人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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