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之歌
1
很多年以前,我曾有過一段為期半年的支教經歷。地點在川東省西南部山區里,一個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偏遠鄉鎮,給一班窮學生教語文,同時兼任歷史老師。
我至還今記得剛到哪裡的情形。那是一個早春傍晚,空氣里飄著一股泥土的腥味,剛下過雨的山村有點冷,我從大巴車上下來,打著哆嗦,遠遠看見幾個大人領著一群孩子,簇擁在學校前面的荒坡上,迎接我和同來的兩位支教老師。因為生活艱苦,那些學生看上去個頭都差不多,不管男生還是女生,無一例外的穿著洗得發灰翻毛的外套和褲子,站在濕寒的空氣里,看上去,像是一幅刊登在報紙上的饑荒年代的老照片。
我支教的那所中學,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所學校,坐落在一個朝陽的山坳里,叫「洗心中學」,名字帶有濃郁的宗教色彩。學校的主體建築是由一座文革時期破四舊荒廢了的年代久遠的廟宇改造過來的,現在聽起來可能有些荒唐,可在當年那樣一個環境下,卻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學校後面是一大片原始森林,莽莽蒼蒼,一眼望不到頭。不遠處的荒草地里,一條緞帶似的大河蜿蜒流過,呈環抱狀,不知歸處。到底是僧家修行過的地方,依山傍水,風水極好。
還是說回那些學生吧。我教的那個班其實人並不多,三十幾個學生幾乎全是男生,只有依稀幾個女生點綴其中。這在偏遠鄉村是很正常的事,女孩們大多讀完小學就得留在家裡幹活減輕負擔,所以到了中學,班上的女生就成了鳳毛麟角的存在。也正因如此,管理起來相當困難。
那些學生雖然看起來個頭都差不多,但實際上,有幾個男生年紀比班上同學大出好幾歲,很不幸的是,那幾個處在青春期的男生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成績都非常差,不僅如此,還特別喜歡帶頭起鬨,種種劣行劣狀,讓我和同去的幾個支教老師頭痛不已。
說實話,在去之前我們都想當然的以為,山裡的學生應該都是淳樸、厚道、渴望學習的,然而事實上,無論品行或學習,離經叛道的孩子大有人在。
我其實很清楚,這不能全怪他們,畢竟客觀條件不允許,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家裡都有繁重的農活要忙,不像城裡的孩子只要心無旁騖的學習就好。由於學校不提供住宿,有個別學生甚至每天要徒步往返幾十里來上學。僅憑這份艱辛,都讓你不忍心再去責怪他們。
2
為了管理好這些學生,我們想了很多辦法,例如讓他們中最頑皮的那幾個男生輪流當班長,或通過當眾表揚這種激發自尊的方式約束他們,不得不說,剛開始還是很有效的,但這些孩子平時懶散慣了,自制力極差,沒過幾天就故態復萌了。
那一群調皮搗蛋的學生中,有一個叫夏常的男生令我記憶尤其深刻,主要兩個方面的原因,一個是因為長相,那個男生生下來就是個「豁嘴子」,也就是人們說的「兔唇」,這種病其他危害倒是沒有,只是會極大的影響人的自信,也因為這個顯著的特徵,在我還叫不出他名字的時候就能清晰的記住他的長相。二是因為,他是我任教的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正因如此,他也是那些男生中最難以管教的那個,至於究竟頑劣到什麼程度呢?有一回在我的課上,他竟然和對面兩個男生隔空玩起了「擲飛鏢」的遊戲。這種危險的器械,校規明令禁止過不能帶到學校來,更何況是明目張胆的在課堂上扔著玩,萬一傷著其他同學怎麼辦?退一萬步講,即便沒傷到他人,這種嚴重擾亂課堂紀律的行為,也足夠開全體師生大會時點名批評了。
我當時氣炸了,不僅沒收了那些鐵釘做成的飛鏢,還罰他們幾個在外面站了半節課。下了課,我把那幾個男生叫到辦公室隨口一問就全招了,異口同聲的說那些「飛鏢」是夏常帶來的,跟他們無關。
我讓那幾個男生先回去上課,留夏常一個人在辦公室里,他低著頭,不吭聲,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這些山裡的孩子總是這樣,頑劣歸頑劣,被抓到挨批評時卻從來不會頂嘴。我那時到底還年輕,看到他這個樣子一下就心軟了,連原本準備讓他叫家長到學校來的想法也打消了,再加上怒氣消得差不多了,於是苦口婆心的說教一番便讓他回去了。
然而我當時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情還有後續。
到了四月中,天氣開始悶熱起來。隨著周圍林木爆髮式的生長,逐漸能聽到早蟬和其他的蟲子的鳴叫。學校的教室和辦公室都是廟裡的老建築改造過來的,人在裡面活動倒是十分涼爽,過山風從森林裡吹來,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甘香。
一天下午,我穿著一件薄外套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因為是周五,接下來放兩天假,學生們都很興奮,嘰嘰喳喳的在外面聊天。他們除了上課回答問題以外,私底下講的都是當地的土話,那是種非常古老的方言,我雖然來這邊幾個月了,卻也只能聽懂隻言片語。
過了一會,我聽到一陣細微的敲門聲。
「進來。」我說。
門慢慢被人推開了,我扭頭一看,一個瘦瘦的男生從外面閃進來。是我班上的,叫林有容。
我有點驚訝他主動過來找我,因為這個男生成績並不十分好,平時上課也不怎麼認真,一般來說,成績差的學生都比較恐懼進老師的辦公室,除非是有什麼必須要進的原因。
我放下筆,問他:「有事嗎?」
這點他也跟夏常一樣,怯生生的,眼神有些閃躲。
過了一會,聽到他小聲的說:「劉老師,我聽說......夏常又把違禁物品帶到課堂上來了。」說完他局促的看了我一眼,兩隻手在不自覺的摳著指甲。
我有點愕然,沒想到他過來是為了打夏常的小報告,因為其實我知道這個男生跟夏常關係不太好,甚至可以說是死對頭。主要原因是他有一次取笑夏常的長相,結果夏常一氣之下,當著很多同學的面在操場上把他打了一頓,這無疑是件很丟臉的事。所以這會聽他提到夏常的名字,我難免會認為他對夏常懷恨在心。
我笑了笑,說知道了,拍了拍他肩膀,讓他先回去。
下午的課馬上就要開始了,再上兩節課,學生們就能放假回家了。
十幾分鐘過後,我拿著教案和書走進教室,學生們都已經在座位上等著了。我看一眼在坐的學生,明顯感受到他們心裡對放假的興奮和渴望,畢竟還是孩子,哪有不貪玩的道理?
通常周五下午,我都不會講新內容,因為學生急著回去,心思不在課堂上,講了也是白講。
我翻開書,帶他們溫習了一遍昨天學的課文,隨後布置了一些家庭作業,剩下來的時間,就讓他們自習或做作業。
我從講台上下來,在教室里走動,偶爾會有一兩個學生叫住我問問題,讓我感到很是欣慰,大概那種盼著學生多學點的東西的心情,所有老師都是相通的。轉了大半圈後,我走到夏常的座位旁,並在哪裡停留了一小會,他低著頭,拿筆在作業本上畫著重複的線條,不知道是不是心虛。我不無好奇的朝他桌子底下掃了一眼,與此同時,我隱約感覺到先前舉報夏常的那個男生也偷偷地在往這個方向看,似乎期待著我像上次一樣,當著全班同學面前,從夏常的課桌里把違紀物品翻出來。
不過我並沒這麼做,只是稍站了一會,便回到講台上。一直等到第二堂課結束,學生們開始收拾書包準備回家了,我才趕上前去,叫住夏常。
他有點緊張的看著我,也沒有問我為什麼叫他,還是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有時候簡直讓我感到絕望。
回到辦公室,我讓他把書包打開。他咬著上唇,看了我一眼,磨蹭了片刻,最終還是聽我的話打開了書包,那個男生果然沒有冤枉他,眨眼的功夫,一張做工精巧的小弓像只調皮的小狗,從包里探出頭。
他緊緊拽著書包,不吭聲,一副任我處置的表情。
我伸手從包里拿起那張弓,仔細打量了片刻,說:「東西我先幫你收著,下次別把這種危險的東西帶到學校來了。」
還是不吭聲。
我拿他沒辦法,說:「早點回去吧。」
他抬頭瞄了我一眼,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沒說什麼,拽著書包準備離開。
我一下想起什麼似的,問他:「這東西是你做的?」
他看著我,輕輕「嗯」了一聲。
「做得不錯。」我讚許道。
臨了又啰嗦一句:「聽老師的話,以後別再帶到學校來了。」
他點了點頭,很快消失在門外。
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我的忠告聽進去,不過從後來的表現看,他是沒有的。
3
天氣真正熱了起來,很快就到了只穿短袖也會覺得難受的時候。入夏以後,整個學校都處在蟬聲的層層包圍中。
那裡的蟬跟外邊的蟬有點不一樣,那兒的蟬的個頭比我在其他地方見過的都要大,足足有成年男人拇指粗,烏甲銀翅,從早到晚叫個不休,生命力格外旺盛。當地人親切的稱它們「嘰啊子」。剛開始,我和其他幾個支教老師被吵得夜不能寐,白天起來掛著黑眼圈上課,然而沒過多久,就習慣了這種飽滿沒有任何雜質的聲音,就像習慣了這些調皮的學生一樣。
學校操場一隅,佇立著幾棵老態龍鐘的黃桷樹,枝葉葳蕤,也不知在這深山古寺中諦聽了多少載梵音,才修成遮天蔽日的身姿。這種樹在西南一帶很有名,傳聞中能招來牛鬼蛇神,因而除了道觀寺廟外,很少會有人把它種在自家院中,久而久之,黃桷樹便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其實這種樹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特點,就是在夏天的時候特別招蟬子青睞。
鄉里的學校不比城裡,各種娛樂設施都沒有,這對那些孩子而言,似乎也沒有太大關係,因為無論客觀條件多窘迫,他們總能找到自娛自樂的辦法,從中得到的快樂絕不會比球類運動的少。
我經常在評改作業的時候,從窗戶里看到一群孩子圍在那幾株老黃桷樹下起鬨,要是留意的話,就會發現有幾個膽大學生潛藏在樹上,像一群頑皮的猴子。對於爬樹這種刺激的遊戲,他們往往樂此不疲。出於安全考慮,學校的老師出面制止過很多次,效果是有的,但總有一些頑皮的學生會趁老師不注意偷偷爬上樹,在膽小的同學羨慕的目光中,捕捉那種短暫一生中都在不知疲倦鳴叫的蟲子。
那些爬樹的學生中,就常常能看到夏常的身影。
芒種前的一天,氣溫高得出奇。天陰沉沉的,像一口鍋壓在頭頂,大塊大塊的烏雲在上空聚攏,卷地風打著旋兒把枯枝敗葉吹得老高,一場大雨正在醞釀著。
等到放學的時候,耳畔已是雷聲陣陣,連蟬子的聒雜訊都幾不可聞。下課鈴一響,學生們迅速抓起課間就已收拾好的書包,像一匹矯健的小馬撒腿朝校外狂奔而去。
沒過多久,豆大的雨點開始從天而降,砸在地面上,驚起一縷縷塵土。
教室里空無一人,我拾掇好教具,關好窗戶,拿著書從裡面出來時,看到屋檐下還站著五六個學生沒有回去,那幾個人中便有夏常。
我好奇地過去和那幾個學生閑聊了幾句,才知道這幾個學生遲遲沒走,是因為他們家離學校很遠,短時間內絕無可能趕回去,與其在半路上淋成落湯雞,不如在此先等一等。
我朝天際望了一看,大片的烏雲還在聚集,絲毫沒有退散的意思。看樣子,會是一場狂風暴雨。
恍惚間,暴雨已然拉開序幕,泥土的腥味迅速在四周蔓延。我轉身看了下那幾個學生,他們還抱著書包站在屋檐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暗想著,看這陣仗只怕會下一晚上,這麼大的雨,又是山裡,萬一那幾個學生路上出了點什麼事就不好了。仔細權衡後,我留下那幾個學生在學校過夜,反正是夏天,也不需要蓋被子,教室的桌子拼一拼,將就著睡幾個人還是沒有問題的。
那天的晚飯,他們是跟我幾個支教老師一起吃的,粗茶淡飯,沒什麼油水,鄉里學生不挑食,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個狼吞虎咽吃得很香。
吃過晚飯,我見時間還早,就讓他們先回教室寫作業,並叮囑他們,今晚就在教室過夜云云,接著便回宿舍批改作業去了。
暴雨猛烈的拍打著窗頁,激起朵朵水花。天色暗了下來,我起身離開辦公桌,伸了個懶腰,正當我望著如注的大雨暗暗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時,忽然聽到一陣劇烈的敲門聲。
「嘭嘭嘭。」
我吃驚的盯著那扇笨重的木門,說:「請進。」
那扇門因雨天下沉掩得比較緊,來人推了兩下沒有推開,我便走過去把門打開。門一打開,一張慌亂無措的小臉出現在我面前,是我班上的一個男學生,叫張春。
「劉老師。不好了......」他氣喘吁吁的說,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我說:「怎麼了?」
過了幾秒,我聽到張春驚恐的說:「夏常他......他把彭子鳴打死了......」
我渾身一震,像一道悶雷鑽進了耳朵里,我甚至沒有問什麼原因,一把撥開那個男生,慌不擇路的跑到教室一看,那個叫彭子鳴的男生躺在地上,滿臉是血,不知死活。旁邊散落半塊沾了血的青磚,那是平時拿來壓門的。
我迅速的朝四周掃了一圈,那幾個留宿的男生都在場,其中就有夏常和那個愛打小報告的林有容。
我當年畢竟剛出茅廬,遇到這種出人命的事嚇得手都發抖了,只憑本能過去探了下那個男生的鼻息,還好,人還活著。於是想也沒想,把那個受傷的男生往背上一馱,一頭扎進雷光電雨中,朝著幾里外的鄉衛生所跑去。
4
或許冥冥之中寺里的神靈庇佑,那個男生並沒有受很嚴重的傷,衛生所的醫生替他止血包紮後,一覺睡醒,第二天就出院了。報信的那個男生,見他滿臉是血以為他死了,事實上,那個男生只是暈過去而已。
翌日下午,我把那幾個留宿的男生叫到辦公室詢問,幾個人都像鋸嘴的葫蘆不吭聲,試圖矇混過去。
我很少對學生髮脾氣,平時什麼事只要不做得太出格,我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次事態嚴重,絕不能再姑息縱容他們。於是我告訴他們,不說就一直呆在這裡,呆到天黑。一直熬到中午,其中幾個男生挨不住開口了,一致說是夏常先動的手打人。
我看了那幾個男生一眼,轉頭問夏常:「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他低著頭,不辯駁也沒有承認,只是沉默。
我又問了一遍,結果依然。
他們越這樣,我越感覺事有蹊蹺,於是我讓那幾個男生和夏常先回教室,留下昨晚報信的那個男生張春。
我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坐下說,他不坐,局促的看著我。
我沒有急著問他,緩過一陣,我細聲細語說:「告訴老師,他倆為什麼會打起來?」
張春拿著杯子,磨蹭了片刻,說:「他們罵夏常......」
我說:「罵他什麼?」
張春猶疑了片刻,後邊說的那句話我永遠記得:「他們說......他是爛嘴鬼投胎,還說......他弟也是,他爸也是,要用火燒死......」
我心裡發怵,像被巨浪迎頭一擊,沒有回過神來。
過了好一會,我問他:「誰先挑起的事?」
張春似乎被我的表情嚇到了,吞吞吐吐的說:「林...林有容。」
其實結果在我意料之中,可真的聽到這個名字從張春口裡說出來時,我還是感到背後發涼。
第二天下午,學校派人通知雙方家長來學校,我頭一回見到夏常的父親,一個矮個子男人,皮膚黝黑,四肢粗短,穿著一件黑褐色長袖外套,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兔唇比夏常更嚴重,上唇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掉了一塊,露出裡面發黑的牙齦,乍看有些嚇人。
經過學校協商,男人最後賠了兩百塊錢給彭子鳴父母,我至今仍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堆幾角幾塊甚至幾分的零票,皺巴巴的縮成一團,把口袋整個撐起來,大約是平時販賣農貨積攢下來的。
那天下午,夏常跟那個男人回去後,接連幾天都沒來學校。直到夏至前一天,他才突然出現在教室里。我有點擔心他,那天放了學,趁班上學生走得差不多了,我叫上他,沿著老黃桷樹下那條小路一直走,來到附近那條大河邊。
我和他坐在河灘上的草叢裡,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他變得比以前更沉默了,問一句答一句,偶爾答不上或沒想起來就低頭用沉默回應。
夕陽鋪瀉而下,把河面照得波光粼粼,幾隻鷺鳥在對岸的淺水區覓食,晚風把身旁的蘆葦叢吹得沙沙作響,天色漸晚,已經有蛐蛐在草叢裡嘶鳴。
我怕耽誤太晚,他回去不安全,於是起身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往回走。到了一個岔路口,我叫住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錢給他,一共一百八十塊,是我這幾個月來的津貼,反正在山裡也用不太上。
跟我預料的一樣,他不肯收。
我說:「就當是借給你的,好好念書,以後長大了賺到錢再還。」
然而不管我怎麼說,他最終還是沒有收下。
幾天後一個尋常下午,窗外蟬聲聒噪如舊。我脫了襯衣,穿著一件汗衫在辦公室里評改作文,聽到有人在敲門。那天正好周五,學生們下了課都回去了,所有並沒有關門。
我轉過頭一看,是夏常。
這是幾個月來他頭一次到辦公室找我,我有些好奇,問他:「怎麼沒回去,有事嗎?」
他點了點頭,在門邊踟躕了一會,走進來,把書包打開,從裡面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雕遞給我。
我有點驚訝的看著他,倒也不是頭一次收到學生送到禮物,但收到木雕還是頭一回。我接過那個沉甸甸的木雕,仔細看了一眼,雕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肖像,隨後我才驚覺,那個木雕頭像就是我。
夏常走後,我再次打量起那個木雕,雖然不知道是拿什麼木頭雕的,但見紋理細密,觸手生溫,顯然不是常見的松柏一類的樹木,湊近一聞,一股異香纏繞鼻端,久久不散,像窗外一塵不染的夏天。
令我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個木雕的品相,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那個木雕我都一直帶身邊,偶爾拿出來看的時候,還是會被創作者的手藝打動。以至於我越看越不敢相信,這樣宛如天成的技藝,竟然出自一個從未學過美術甚至雕刻的鄉野學生之手。
5
暑假眨眼就過去了。
到了初一下學期開學的時候,夏常突然不來了。
為了這事,我專門去問了幾個平時和他玩得來的學生,可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到了夜深人靜批改作業時,不經意看到暑假前夕他送給我的那個木雕,心裡總覺得有些憋悶。就這樣又過了一個禮拜,我終於下決心去他家裡看看。
一個周末早上,我照著夏常辦入學登記時填寫的家庭地址,按圖索驥朝那個叫「草山坳」的村莊走去。他家住得比我預想中的還要遠,天氣炎熱,加上山路崎嶇,我一直從早上七點走到太陽當空才趕到。
我站在村口,看到幾個老頭蹲在石頭上抽煙,我走過去說明來意,然後問他們夏常家怎麼走。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起身跟那幾個老頭說了些什麼,然後領著我往村道旁的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走去,過了一陣,幾幢紅泥草屋赫然出現在眼前,因為是中午,村民們正在生火做飯,煙囪里冒出了陣陣濃煙。
老人吸了口煙,拿煙槍指了指左邊山坳下的一棟草屋,說:「就是這裡。」
我連忙說了聲謝謝,掏出鎮上買的盒裝煙,散給那位引路的老人,他擺了擺手,說抽不慣這種煙,還是旱煙味道更好。我只好把煙又放回盒內。
我站在坎下望了一會,夏常家門關著,不知有沒有人在家,過了大概十幾分鐘,有人扛著一擔柴火從屋後的山路上下來,我仔細一看,那人正是夏常。
我高興的叫了他一聲,他停住腳步,看了我一眼,有些發愣。
我走上前去,他已經把那擔柴火擱在草垛旁,走過來咧著嘴說了聲老師好。
我打量了他一眼,一個暑假沒見,他曬得更黑了,依然乾瘦,臉上有幾道被荊棘劃破的口子,還在滲血。
我開門見山的問他:「為什麼不去上學了?」
他沒說話,臉色微微有些變了,示意我進屋再說。
我跟著他走到那間土房子里,隨意掃了幾眼,跟預想中的一樣,屋裡亂的不行,又黑又暗,木屑遍地,桌椅上積了厚厚一層污垢。靠窗的一條長桌上擺著許多未成形的木雕,不知道是他在雕還是他父親在雕。
我正想著,聽到裡屋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似乎在問外面來的是誰。夏常用方言回了兩句,走到廚房裡,揭開水缸蓋子,用碗舀了一碗水遞給我,有些難為情的說:「我家裡太亂了。」
我接過碗,喝了一口,問他:「為什麼不去學校了?」
這時,一隻半大的土狗聞聲從裡頭出來,好奇的望著我,他彎腰抱起那隻小狗,擼了幾下它的背毛,低著頭小聲說:「我爸腿摔斷了,沒人照顧......」
他把那隻黃狗放在地上,朝裡屋望了一眼,搬了兩條凳子到外面的草垛旁,示意我出來說話。
我和他背靠草垛坐著,一時不知怎麼開口,四周蟬聲喧囂,吵得我心煩意亂。
過了片刻,我說:「那過一陣子再去學校。」
他低著頭,不知道是盯著自己腳尖還是地上那群搬家的螞蟻,過了好一陣,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我......不想念書了。」
豆大的汗滴從額頭划過臉頰,我幾乎脫口而出問他:「你想一輩子都呆著這個窮山溝里嗎?」
他低著頭,沒有回答。
我意識自己情緒有些激動,抹了把汗,放緩口氣說:「聽老師的話,回學校念書吧。」
他還是那樣,一旦不想回答就一言不發,我們的交談似乎陷入了僵局。
日頭曬得我手上的汗毛里冒出一層汗,不知過了多久,我張了張嘴,準備說點什麼。這時,我聽到他父親在屋裡喚他。
我嘆了口氣,起身朝四周看了一眼,拍了下他的肩膀,說:「進屋吧,你爸叫你。」
他擦了擦眼睛,沖著我點了下頭。
從夏常家出來,我沿著原路回去,經過村口時,那幾個抽煙的老頭還在哪。我過去同他們打了聲招呼,那個替我引路的老人笑著說:「事情辦好了?」
我點了點頭,正準備離開時,忽然想起張春說到夏常還有一個患有兔唇的弟弟,可剛才卻並沒有看見,於是好奇的問那個引路的老人:「老人家,他們家一共幾口人?」
聞聲,老人深深吸了口煙,臉色徒然地冷落了下來:「本來有三口人。個把月前,那小崽子被他哥帶去河裡去抓魚,讓大水沖走了,找了幾天才找到......可惜哩,養了這麼久,都上小學了......」
我震驚不已,一時說不出話來,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心裡背負多大的愧疚,那種愧疚足以把一個心智成熟的大人擊垮,更何況是一個小孩。
6
國慶節過後,我家裡突然出了點急事,不得不臨時向學校提出申請,匆忙趕回去。
隨後的一年,因為一些原因,我沒有再回那個偏遠鄉鎮,也沒有繼續從事與教書育人相關的職位,轉而去了南方某個城市讀了個熱門專業的研究生。三年時間一晃而過,畢業後沒多久,我便同讀研時認識的一個女生結了婚,之後更因為工作原因,舉家搬遷到了某個沿海城市。
由於諸事繁雜,我一直沒找到合適時間回那個偏遠的鄉野小鎮看看。正式工作後,幾次搬家的過程中,我把很多東西都扔掉了,那個木雕卻至今還在我卧室的展架上,偶爾關燈睡覺前不經意瞄到,總免不了想起那段短暫的支教生活和那個沉默寡言的鄉野少年,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我老婆研究生讀的是醫科,幾年前我們結婚時,她研究生還沒畢業,轉眼就已經工作幾年。有一回周末晚上,她和我閑聊時,說起了她們科室的一對夫妻,結婚五年,一直沒生育,上個月生了個女兒,美中不足的是,那孩子生下來就患有兔唇,現在夫妻倆正想辦法給孩子醫治,還說國內技術不行,準備到國外去治。
我忽然想起那個偏遠窮困鄉村裡同樣患有兔唇的少年,他沒有這麼幸運,他的父母太平凡了,平凡得像山上的石,河裡的沙,沒能力送他到國外去治療,所以他只能像個怪物一樣,從小在村人和同學的歧視中長大。
中秋節邊,公司新簽了一個大項目,作為連續幾個月為該項目犧牲無數休息時間的功臣,上級領導決定給我所在的部門放幾天假。
收到通知的時候,我便感覺機會來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回那個鄉鎮看看。晚上回家,我把想法跟我老婆說了,她沒有異議,並決定跟我一起過去,就當散散心。
我連夜定了兩張機票,第二天晚上,我們搭上了一班飛往川東省的飛機,幾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川東省。從機場出來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我和她打了輛車,前往訂好的酒店。翌日下午,我和她在換了三種交通工具四趟車後,終於抵達了當年支教的那所中學。
學校房子還在,操場上那幾株老黃桷樹依然生機勃發,不言不語,只是早就沒有學生了,聽哪兒一個看房子的老頭說,幾年前政府撥款,在鎮上建了所新學校,學生們都去新學校念書去了,這裡準備修回原樣,要開發成景點哩。
當晚,我們在鎮上的一個小旅館寄宿,第二天起來,她有些低燒咳嗽,我在鎮上的藥店買了些感冒藥回來,叮囑她在旅館休息,隨後下樓租了一輛客用的小型麵包車,跟司機說了地址後,車子一溜煙朝鎮外駛去。
小鎮的路況比當年好了許多,大部分路段都鋪上了水泥,差一點的也都用碎石子填平了路面的坑窪,車輪從上面碾過,發出一陣陣沙沙聲。開了一兩個小時後,前面逐漸變得荒涼起來,到最後,連碎石子路都消失了。司機把車停在草坡上,我下了車把車費付給司機,開始步行前往。
大約又走了一個多小時,前面山坳里冒出了縷縷青煙,我看了下時間,已經到午飯時間了。在繼續前行了十幾分鐘後,一幢幢民房掙脫山坳的懷抱,出現在視域中。
我沿著河堤,踩著一排鬆動的石板來到村口,當年在此抽煙的老人不見了蹤跡,就連那幾塊供路人歇腳的石頭也不知去向。我站在原地歇了一小會,沿著記憶中那條荒草叢生的小徑往夏常家裡走去。不多時,小徑消失在草叢中,一道斜出的山脊攔住了去路,我仰目四望,當年裝點山腳的那幾棟小土房變成了紅磚房,掩映在蓊鬱的林木間,唯獨夏常家那棟沒變,反而更加破敗了。
我走上前去,繞過一大叢旁逸斜出的荊棘,從一道半人高的泥牆上爬過去,來到那棟小破屋前,屋裡沒人,門也沒鎖,兩側的合頁銹跡斑斑,搖搖欲墜,幾根葛藤像好奇心強的小孩,直接從台階下一路沿著門縫攀爬進去。
我推開門,一股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屋裡鼠蟻亂躥,窗邊那條長桌上依然擺著七八個未完成的木雕,命運如同那幾張破舊的桌椅一樣,積了厚厚一層土灰,看樣子已經荒涼很久了。
我在屋裡呆了幾分鐘,走出屋子坐在坡上的一塊破石磨上,這時,一個中年婦女提著一桶衣服,從坡下走過來,好奇的看了我一眼,想必是前邊那棟磚房的主人。
我走過去,向她打聽夏常一家的去向。
女人狐疑的看了我一眼,說:「你是他家親戚?」
我搖了搖頭。
女人放下水桶,冷淡地說:「這屋早就沒人住了。」
我說:「這家人去哪了?」
女人臉色有些變了,過了幾秒,說:「說起來也真是邪性。幾年前,老的給別人家裡修房子摔斷了腿。小的上山給老頭挖草藥敷腳,結果這一上去就再沒回來......公安局的派人到山上找了幾次,連鬼影子都沒找到......就這巴掌大的山,人還能鑽土裡去......」
我心裡猛然一震,彷彿跌入冰窟之中,僵立在原地。女人不知什麼時候走了,我感覺身子發沉,四周的蟬鳴聲越來越大,叫得我耳蝸生疼,遠處的農田山林在烈日炙烤下跳動起來,像一幅曝光過度的照片,有些失真。
下了坡,我沿著原路返回,往村口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我感到口乾舌燥,渾身難受,有一團酸土堵在我心裡,酸得我提不起精神,這時,我聽到不遠處的荒地里傳來一陣挖掘機的轟鳴聲。
我擦了把汗循聲而去,問其中一個正歇息的司機附近哪裡能找到能喝的水,那個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轉身從車廂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我,我道了聲謝,掏出錢給他,司機擺了擺手說不要,舉手之勞。
我擰開瓶蓋喝了幾口,感覺好受些了,歇了一會,正準備離開時,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西褲的年輕男人,從前邊一座臨時搭建的木板房裡走過來,掏出一盒煙散給司機,接著幾個人走到挖掘機背面的陰影下聊了起來,內容大都跟這片荒地的規劃有關,看樣子這幾個司機應該是他雇來的。
因為天氣熱,年輕男人把衣袖擼了上去,露出兩根粗壯的手臂,恍惚間,我看到年輕男人揮動的左臂上有一道斜長的鐮刀形瘢痕,暗紅色,非常顯眼。我腦子裡一響,過了幾秒,終於記起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那道瘢痕。
很多年前,我任教的那個班上,有一個男生手臂上同樣也有一道這樣難看的瘢痕,聽說是因為小的時候貪玩被燒紅的火鉗燙傷後留下的,那個男生的名字我至今還記得,他叫林有容。
我沒有興趣過去確認什麼,歇了一會,起身往公路的另一頭走去。
回去的飛機上,我靠在座椅上,注視機窗外雲蒸霞蔚的盛景發愣,這樣璀璨逼人的夕陽,我只在多年前的一個夏天見過,那天傍晚,我和那個患有兔唇的男生坐在學校前邊的河灘上聊天,那個男生說,他不喜歡當人,也不喜歡念書,做人太辛苦了。
我問他:「那你想做什麼?」
男生沉默了半響,抬頭指了下旁邊一棵柳樹上喧鬧的蟬子。那天的夕陽,像火焰一樣撲在他的臉龐上。
置身幾萬英尺高的機艙里,我突然問身旁的妻子:「聽到蟬聲了嗎?」
她一臉疑惑看著我,笑道:「飛機上怎麼會有蟬叫?你幻聽了吧?」
我指著胸口說:「是真的,你聽,它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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