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雙扇
我和魏清出生的時候,列國紛爭,正是動蕩不安的年歲。
魏家的宅子在皇城腳下,四周皆是達官權胄。但清閑二字就足以概括父親生活的全貌。父親不從政,也不經商,日日養魚逗鳥,不可謂不輕鬆快活。
然人們卻稱呼父親為神靈,原因在於他有兩把奇扇,其一名為物扇,其二為虛扇。我與哥哥自幼在魏家宅子長大,見權臣富商往來拜訪,父親一概不見,他只是自顧自喝著茶。
長大些,父親第一次在我們面前使用雙扇,那是我從未見過之奇景。
他躺在搖椅上,手中物扇似乎重若千鈞,僅一揮,金銀琺琅如冰雹子一般從半空落下,「噼噼啪啪」散落一地,再一揮,參天巨樹拔地而起,枝葉伸展甚是繁茂。
「心中所想皆可成物,此為物扇。」父親慢悠悠的說。
父親手腕一個用力,展開另一把扇子。扇骨通透雪白,扇紙薄如蟬翼。只扇上一扇,地上金銀玉石消失,巨樹倒下轉瞬枯萎腐化。
「世間之物皆能消散,此為虛扇。」父親語畢,將雙扇收起。
我心裡極其震撼,抓著魏清的衣袖驚嘆。魏清年長我些,性子較為沉著平穩,倒沒有太大的反應,但也看著父親的扇盒目不轉睛。父親看我們倆的蠢樣,突然扶掌大笑,很久未停。
當父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也曾這樣驚嘆神跡。魏家每一代皆是如此,可以說在見到雙扇的那一刻起,魏家兒女的人生才正式開始。
自那次之後,父親將雙扇束之高閣,它們僅多次在夢中出現。物扇厚重,虛扇輕巧,而我一身戰衣,立於千軍萬馬之前。而後驚醒,心裡莫名空蕩。
我問父親「為何身懷神物而不用?」
父親摸摸我的頭答道「對我而言,它們只是扇子。」我眼神里滿是疑惑,父親不解釋,讓我去找哥哥玩。
魏清已經顯露出少年的體態,他本性內斂,又變得更加溫和。我和他說:「不能理解父親的做法,真是暴殄天物。」
哥哥若有所思的回話:「也許,最好的使用就是不使用。」他神態和父親愈發相似,像是一盞茶,而我,是一壺酒。
幾年後,父親喚我與魏清分別去書房,說是有事交待。
屋裡父親正端坐著,扇盒放在身側,他說「巧兒,此盒裡有兩把摺扇,若是你,會選哪一把?」
聽到這句話我心一陣狂跳,平復片刻,大大方方說「必然是強的那一把。」
這句回答顯然讓父親一愣,他仔細看著我,像是重新認識自己的女兒一般。「扇子本身是沒有強弱的。」他說。
「那麼,我選物扇。」不待父親詢問理由,就繼續說「因為要得到,不要失去。」
父親把身體靠向椅背,把眼睛合起來,他說「巧兒,你還年輕,得失並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你且先出去,叫清兒來見我。」
我應一聲,帶上房門。
哥哥與父親聊了許久,他出來時正見我蹲在門口,眼神切切。魏清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說話,他只是摸了摸我的頭髮。
「父親說了什麼?」我問。
魏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心裡藏著事情,反倒是來問我「如果最親的人做了一件錯事,我是否應該站在他的對面?」
我想了想說「這很難回答。」
如果一個人心很小,裝下的人有限,那麼最親的人是不會犯錯的。但魏清的心很大,這我知道,所以問題就沒有了答案。
不久之後,父親病重,一切來得極其突然。
在父親離世的那一天,我本以為皇城會六月飛雪,鳥獸哀鳴,然而都沒有。一切如常,甚至在出殯的那一天,府上也只來了幾個父親交好的朋友。
我和魏清身穿孝服,收起父親的茶盞。神靈死去了,市井間卻熱鬧如初,絲毫不受影響。
這幾日,我與哥哥忙於父親的後事,卻很少談及他,就像是在守著一個不能出口的秘密。這一點我們有著默契,但是悲哀的情緒,不出口並不意味它不存在。
待父親的喪期結束,我提一壺清酒爬上房頂,卻發現哥哥也坐在上面。小時候常這樣,於是我在他身邊坐下。哥哥說「父親不在了,院子里未免也太過安靜。」
「有著神跡的偉力,卻幾乎無名的死去,我為父親感到心有不甘。」飲酒,我說。
「作為神靈,父親做的很好。」明月高懸,我回頭看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然是淚流滿面。
「你錯了,他做的不好,不然為何寂寥至此!」我不知道自己怎會如此生氣,那一壺酒被重重摔在院子里,碎了。哥哥在屋頂上坐了很久,我獨自回屋去。
不久,父親的房間里響起女孩的哭聲,哭得極其傷心。
那一夜,我以為終於下了雨,但其實並沒有,只是心裡大雨滂沱。父親留下了那兩把扇子,物扇歸於我,虛扇由魏清保管。
幾日之後的清晨,哥哥還未醒,我帶著屬於自己的物扇,坐上了去往皇宮的馬車。待到皇宮門口,我對宦官說「勞煩通報一聲,我姓魏。」
那宦官卻恭恭敬敬,他低眉順眼的回話說「皇上已經等您多時了。」
我愣住「皇上知道我要來?」
「不僅如此,還知道您若是來,就在這幾日。」宦官說著在前領路,皇宮雕欄玉砌,甚是華貴。
皇上繼位不久,其聰敏過人和野心勃勃早已在坊間流傳。待見到皇上,才知傳言不足以概括他氣勢的十分之一。
「魏家女兒?」他問。
「正是。」我回話,物扇置於腰後,冰冷厚重的扇骨讓我的脊樑不能彎折半點。
「聽聞魏家有一對兒女,兩把摺扇?」
「在下手上摺扇名為物扇,願為皇上效力。」我一出口,這個男人便一揮衣袖,笑得豪氣十足。
次日,皇宮行冊封大典,添上一位官職——神女。
幾日後我回魏家,門正敞開著,一進去見魏清坐在院子中央,他見我回來,眼神極為失望,說「你這是入朝為官了?」
我那時正穿著神女的官服,心中甚是歡喜,想與哥哥分享心裡的快活勁兒,不料撞上這樣一句責問。於是整個心都冷下來,有些好笑說「是啊。」
「你不該如此。」
魏清這一句話讓人莫名十分生氣,我大聲質問「哪我該如何?像父親一樣,老而無名,與草木同朽嗎?」
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與哥哥說話,語畢,我愣住,他也愣住。在一陣讓人難堪的沉默後,我低頭從魏清身邊走過,聽到他喚一聲「巧兒」,並未回頭。
父親死後,感覺魏清慢慢接替了父親的位置,他與我漸遠。我明顯的感到哥哥與我將走完全不同的兩條路。回房之後,我拿出物扇一揮,便落下一條白玉制的腰帶,那是宰相的象徵。
這幾日,初登神女的位置,可謂榮耀至極。然而一個人在外風光無限,回家被最親的人一盆涼水潑下,之前的再熱的心,也轉涼。
這註定是一條艱難的路,一人獨行,我要走下去,必須走下去。於是開始早出晚歸,時常見不到魏清一面。
一日,皇上帶我去糧倉國庫,他說神女,請展示你的偉力。我看著這個男人,臉上寫滿了貪婪,卻不僅僅限於這些金銀玉石和米稻粟栗。他眼睛裡有光,明晃晃的是野心。
我說「皇上,雖政事緊張,國家仍舊豐衣足食,您這是何意?」
他說「諸侯國各自為政已百年有餘,我自小被教導安於現狀,實在如籠中之鳥,神女可知寡人的寂寞?」
「皇上這是在籠絡人心?」
「不知可得到神女的心?」皇上的龍袍綉有黑紋,威嚴孤寂。
「願為皇上效力,因為我們有同樣的初衷。」我笑著回復,然後雙手交疊與腰間,行以禮。
那一天,我展開物扇,在國庫糧倉跳一支舞。隨著厚重的扇子揮動,金銀玉石堆滿了國庫,平地山丘隆起。而後金黃的穀物落下,是一場盛大的豐收。
這個國家的王匍匐在糧堆上,他把臉埋於其中,笑聲久久未歇,龍袍上滿是稻栗。
後幾天,皇城傳出徵兵的告示,上寫著充兵者會給予豐厚的獎賞,除此之外,有軍功之人,酌情授予官品。於是民眾嘩然,告示傳遍了大大小小無數州縣,後平民蜂擁而至。
這幾日皇上甚是歡心,但朝堂之上卻劍拔弩張,朝臣分為兩派。年輕官員為皇上吞併他國的想法出謀劃策,而老一代,則萬般阻攔,甚至報以死諫。他們說這是一場人民的災難,說我是妖女。
但即使這樣,沒有人能夠阻攔一個九五之尊堅定的意念,況且我手握神跡,站在他的身邊。於是很快,軍隊擴張,開始了備戰的訓練,物資充備,無後顧之憂。
前線愈發緊張,我開始住在皇宮之中,用物扇為皇上的雄途偉略奠基。只是偶爾想起哥哥,想起魏家大院,但這些想法轉瞬即逝,我忙著向前走,沒有心力往回看。
戰事迫在眉睫,終於,一場莫須有的糾紛引燃戰火。兩軍相接,兵戎相對。
皇上這幾日十分焦慮,御書房的燈火徹夜未息。他一圈又一圈踱著步,竹簡翻來覆去發出「嘩啦」的響動。宮女太監提著夜燈來往,我身著官服,穿過甬道。
受皇上召見已有多次,倒無什麼要事相商,只是這個男人,雖手握重權身處高位,仍會因心中有事而輾轉難眠。他問我「此戰是否會勝?」
我答道「會的,皇上只需等待。」
於是他就似乎真的放下心來,長嘆一口氣坐下來,他說「寡人心裡不安,好在有你作陪。」我無言,這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未回家,我所做的一切,並沒有人理解。越是無人理解,越是要尋個結果來。
隨著戰事吃緊,早朝的氛圍變得壓抑沉重。雖起初軍隊所向披靡,但到了後期,氣勢慢慢不如敵國。皇上不得其解,便怪罪將軍統領無方。我心裡也奇怪,怎會出現如此狀況。
後一老臣進言,他說「皇上您可知為何我軍節節敗退?」
皇上揮了揮手,示意他說下去。
「侵略他國是為不義,鎮守國土是為正義,以不義對正義,結果可想而知。」他接著說「我軍雖實力強盛,但這戰役越久,越打出了對方的血性,節節敗退是自然之事。」
他話音落下,整個大殿響起眾臣竊竊討論聲,而後又有人站出來,忠心耿耿的長嘆「此戰,皇上三思啊。」
皇上看上去是如此孤立無援,臉冷硬如同一塊石頭,他說「李員外,你年紀大了,回家休養段時間罷。」此後,又緊接一句「莫要擾亂軍心,退朝。」
雖皇上禁百官提及戰事,但再嚴苛的政法,也不能封住人口。人心自由是生來的權利,言論不在朝堂,便在民間。人民說戰役必敗,說皇上智昏。
果然,我軍愈發憊怠,皇上召見我,他不再那麼器宇軒昂,他說「神女啊,寡人要敗了嗎?」
「不會的,人定勝天。」我行禮說,心中有了打算。
第二日,上朝。
「報!」信兵拖著長音闖入大殿,他說「安陽城一戰,敗了。」群臣嘩然,而後「嘩啦啦」一片跪倒下來,他們說「皇上,停戰吧。」
我站在這一群人之間,神女的袍子展開,被皇上猶疑的目光直視,突然揚起一笑。物扇從腰後抽出,手腕用力一抖,展開來。
「為皇上效力,神女請願出兵一戰。」
「准了。」
臨戰前一日,我回魏家,見到魏清說「哥哥。」心中切切的希望他與我說上些什麼,即使不報以激勵,也希望能說說家常。然而,他仍是那句話「巧兒,收手吧。」
我臉上的笑意收斂,撫摸著綉有暗紋的官袍說「哥哥,你且看這盛世。」
「盛世?不過是為權利而置百姓於水火,糊塗!」
「那與我何干?」說完,不歡而散。
臨行那日清晨,我看見哥哥站在院子的老樹旁,恍惚間如同父親在世。他說「巧兒,哥哥想了一晚,有些話想對你說。」
「我不想聽。」
「你看,你的野心和權利就像這一棵樹的生長,它愈發繁茂是不假,可是若它肆意妄為,最終免不了修剪。」說完,拿出了一柄摺扇,雪白輕盈,正是虛扇。
我多年未見那把扇子,這一刻難免想起父親,眼淚浮上來。只見哥哥一揮,那些長出院子的枝葉就隨之消散,不留痕迹,他又繼續說「做人也是如此,巧兒,希望你能懂。」
「哥,作為一棵樹,我哪有不生長的道理?」我使那物扇,再一次將枝葉接回,推開門,走了。
僅帶幾名護衛,策馬飛馳趕往前線。宮中老臣並不看好,他們說,前線頹勢已久,豈是一個小姑娘就可以扭轉。但這一次,這些臣子錯了,他們低看了我,也輕視了神跡。
到前線,起兵前一日,將軍來帳內詢問道「神女大人,明日如何贏戰?」
「不急,我一人即可。」
將軍大驚,滿滿是看瘋子的眼神,於是我重重把物扇放於桌上。他仍不放心道「此戰若是敗了,士氣又會再減,神女三思。」
我揮動物扇,一丈火舌竄起,幾乎燒到房梁,說「此計如何?夠否?」
將軍愣住,眼神立即轉為畏懼,那是一個人在畏懼神靈的眼神。我懶懶散散問「我與你同國,怕什麼?」
他沒再說話,切切諾諾行了禮,退了出去,再無一個將軍的氣勢。
戰役起,我騎一馬立於千軍萬馬前。敵國將軍是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兩鬢有些花白。我高喊一句「撤兵罷,留下來無異於送死。」
然而這男人的眼神並未改變,堅定有力,彷彿用一臂就能守護住身後國土江山。
「愚昧至極。」我抽出物扇,一道高達數十米的火牆憑空而起,再一揮,狂風大作,火焰直撲向敵軍,他們避無可避。
那是一場人間煉獄,哭嚎慘叫不絕於耳,但即使如此,從火焰中仍衝出一隻飛箭。只是可惜,射偏了,為傷及我半分。
我隨著飛箭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年輕孩子倔強的眼神,隨後,他的戰靴燒著了,緊接著是戰甲,他如同一團火焰。不久,灰飛煙滅。
這一場戰役贏得不費吹灰之力,然而無論是我,還是軍隊,並沒有太多喜悅慶祝。所有人沉默著,沉默著收拾軍服,沉默著給馬換糧。
「是我做錯了嗎?」想法轉瞬即逝,因為這一刻已經箭在弦上。
「突然好想喝清酒啊。」我這麼感嘆。
此役告捷,戰線終於向敵國推動。皇上龍心大悅,他在朝堂上喜於形色道「神女助我,何愁不天下一統?」然而,回應聲僅三三兩兩。
回魏家,因為急於見到哥哥,我才下了轎子,就步履匆匆,官袍被風吹得「呼啦啦」的作響。猛地推開門,人還未進院子,便高聲說「哥,我贏了。」
然而院子里空無一人,心裡一慌,挨個房間看去,魏清不在,連同所有衣物和日用品都不在,他離開了這個家。他總是這樣,在我最高興的時候,最需要肯定的時候,讓人如此失落。
入夜,提一壺清酒爬上房檐,此後就我一個人了,那麼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得到權勢身處高位又是證明給誰看呢?
我急於趕路,走得太快,越是疾行,心裡越是糊塗。
此後又是幾場戰役,我本以為敵國將士會四散而退,如鳥獸散,畢竟這只是一場碾壓。然而我又料錯了,每一次,我都見到無數新的面孔,有稚氣也有蒼老。
「你不珍惜生命嗎?」開戰之前我內心實在不解地問新任將軍,「汗國的將軍不剩多少了吧。」
「即便如此,我避無可避。妖女,你不會懂。」
我氣急反笑,心裡卻有些心酸和遲疑「我不懂,人人都是這句,你們著實弱小。」
「我們確實弱小,可與你並無差別。」
箭雨飛來,然而再快的箭也敵不過火牆。戰役結束之後,四處一片焦土,策馬前行,看見炭化的屍骨和兵戟,突然覺得自己卑微起來。可是我仍然挺直脊樑。誰都可以指責我,唯獨自己不行。
我曾問皇上,每攻下一城,那些守備軍吏如何處置?這個男人鐵血至極,他說「統統處死罷。」他見我神情有些不安,就嘆息一句「寡人是怕春風吹又生。」
於是,軍隊的鐵騎踏入,所到之處皆是哀鳴和慟哭。我神女的袍子髒了,下屬拿來一件全新的官袍,依然是綉著繁複花紋,依然尊貴奢華,但換上去,心情卻不同往日。有時候竟有一種錯覺,新的袍子上仍粘著血漬和焦土。
後幾日,探子傳來消息,敵國出現了一位從未見過的將軍。聽聞他二十餘歲,氣質清朗溫潤,但舉手投足宛如天神。
我心裡升起猜想,但又否定了去,於是僅「哦」了一聲,讓探子退下。
扶風郡是下一場戰役的城池,此處地勢極低,但四面環山,通路狹窄,可謂易守難攻。我徹夜未眠,如此地勢,難以起風,火攻怕有變數。
後半夜,突然心中有了想法,若以水從窄口灌入,整個城池頃刻會被淹沒,況且如此山城並無排水設施,如此一來可以說勝負已定。
次日,天微亮,我一人向那窄口前去,不料,卻未見守衛。
聽見窄口深處傳來冷靜的馬蹄聲,一步又一步。不知為何,心裡突然抽緊一下,直到那個騎馬的人出現。我寒毛倒豎,瞳孔收緊,這是一個絕對不應當出現在這裡的人,魏清。
「你這是要與我為敵嗎?哥哥。」
「巧兒你確實做了錯事。」哥哥眼神失望,又好像冷漠至極。
「然而我回不了頭,不成傳奇,就成笑柄。」我說,然後把物扇握緊又握緊。魏清他站在我的對面,身後是高山絕壁,他一個人守一座城。他什麼都不用做,只站在那裡,我就好像心上中了千萬箭。
我說「哥哥,我以為你會站在我這一邊。」
他說「你看這座城池,這麼多人,總要有人為他們做些什麼。」
他話未說完,可我一個字都聽不下去了,因為每個字都是刀尖,我說「哥哥無需多言,動手便是。」
我揮扇,巨浪出現,如同一場海嘯,我與魏清都顯得極其渺小。山高萬重,堪堪高於水線,地動山搖。魏清的虛扇展開,一紙薄扇,竟似一道屏障,巨浪重擊在屏障之上,每一下都殺氣重重。
然而,並不能擊穿,反而節節敗退,那道屏障的範圍越來越大,潮水退去,土地一寸又一寸顯露出來,就像是災難之後的恢復,有無限生機。
「巧兒,水勢過大,不能載舟,而會覆舟。」魏清如是道。
終於,水浪完全消失,他看著我,就像是看著一個胡鬧的孩子。我雖有些失魂落魄,卻更害怕他這種眼神,堅持的驕傲被殺死,比真實的傷害更讓人痛苦。
我又一揮扇,無數箭雨朝向魏清,然後轉身離開。
身後一片寂靜,沒有箭落的聲音,虛扇化解了所有。這是一場我幾乎知道結果的戰役,讓人搖頭晃腦,十分想笑。
想起曾經和父親的對話,他說扇子沒有強弱,他欺騙了我。
入夜,這是我頭一次失敗,軍隊寂靜無聲。
我突然想起皇上曾經和我談及戰役。
那時,皇上長嘆息道「寡人心裡清楚,李員外說的在理,我們的軍隊身處安樂之中,不能與對方相比。若是有一支鐵騎,何愁不所向披靡?」
現在想來,我久久未眠,帳中響起扇子揮動的聲音,時而人聲鼎沸,時而鴉雀無聲。馬鳴蕭蕭,鎧甲鏗鏘。
不久之後,一黑衣男子出現,他表情如石頭一般堅硬,眼睛裡沒有人氣。這是最後的辦法,這扇子可以變出傀儡,與人無二。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曾問物扇是否能變出人來,被他訓斥一頓,不許再提。而如今,我終是違背了他所有的念頭。這段時間,慢慢開始覺得自己做了惡,良心讓我收手,可是這把物扇以榮耀的名義,強迫著我不停往前走。
我又用物扇變出三人來,皆是黑衣黑褲身法靈巧,皆是死氣沉沉冷若冰霜,我說「去偷了魏清的虛扇。」
於是他們領了命,走了。
然而直到天亮,無一人回來報信,料到是失敗了。
走出軍帳,將軍問「神女打算如何?」我下頜緊咬,說不出半個字,如何?叫我如何說出不如哥哥這種話?
於是我再一次揮動物扇,千萬騎兵出現,宛如一場來自於黃泉的召喚。他們整齊劃一,殺氣騰騰,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唯一的,沒有靈魂。
所有士卒都被這樣的場面驚動,他們眼神驚懼,看我時不像是看神祗,反而像在看妖魔。
物扇再次揮動,這些士卒換上了與騎兵同樣的衣服,騎上了同樣的馬。
「你們混入軍陣中,與我召喚的騎兵共同作戰。」我說。
我了解魏清,在我看來這些士兵真假難辨,當將軍問起打算是,我說「有真人在此,他不可能用虛扇統統揮散,我賭他的慈悲。」
「若是他不慈悲,當如何?」
「為國盡忠。」將軍聽到這句話,重重一握拳,他的手有些抖,但什麼都沒說,領命退下。
再一次兵臨扶風郡,千軍萬馬氣勢洶洶,神女的袍子獵獵作響。魏清依舊一個人,他永遠是那樣波瀾不驚。於是劍拔弩張,一靜一動遙遙對視。
魏清發現了士卒中的端倪,他愣住,而後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過來,他說「巧兒,你究竟將人看做什麼?」
「戰場上這是難免的事。」
父親曾認為,物扇造人違背天理,是對人的褻瀆。然而,為了這一場戰役微小勝利的可能,我已不能顧慮太多。抬手,於是戰鼓響起,千萬騎兵向扶風郡的窄口衝鋒。只需半數士卒突破防線,戰事便能清晰明朗。
然而在魏清臉上並無半點慌張時,我心裡開始有不安的料想。
魏清展開了摺扇,這意味著僅一扇,就會有人消失。我方士卒軍心大亂竊竊私語,他們早就聽聞虛扇的神跡,然而與汗國不同,他們並不能做到英勇無畏,更無法坦然赴死。
我扯著喉嚨命令將軍掌控局勢,然而他卻只看著我癲狂,他說「神女大人,您聽到了嗎,這是民意。」
我說「狗屁民意,我只知道人定勝天。」然而並沒有人聽從指揮,他們畏首畏尾,不敢上前。所有衝上前的士卒,皆是我幻化出來的虛影。
即使有血有肉,卻沒有靈魂,魏清那柄摺扇一扇,便蕩然無存。
終於,我敗了,一敗塗地。
魏清策馬走過來,他說「巧兒,勸你收手,已有三次。」
我嘴硬「若有東風,我勢必捲土重來。」
魏清看了我很久,他的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失望,作為我的哥哥,他眼睛裡的光終於熄滅了。
「巧兒,也許你不適合掌控這一柄物扇。父親的書房,有他留下的遺言。」魏清輕聲說,然後虛扇一展一扇,物扇消失了。我驚慌失措,幾乎要跌下馬去。
山高萬重,身後是頹然的士卒,我騎在馬上,如同瘋怔了一般,全身上下摸找著,然而無所獲,我一遍又一遍的摸查,把神女袍每一個袋子每一處縫隙都搜刮一遍,依然無所獲。
物扇,消失了。一併消失的,還有我長達二十年作為魏家長女的身份。
魏清走了,他沒有回頭,沒有看他失魂落魄的妹妹一眼。一個徹底失望的人,是不會回頭的。
回到朝堂之上之上,皇上解除了神女的身份,離開皇宮的時候,我突然十分迷茫,這並不算太長的人生,竟只用一把摺扇就可以概括。
我為了這把摺扇,頭破血流,眾叛親離,到頭來終是孤身一人。
「權欲惹人醉,真是美妙無比,真是傷人無比。」我搖頭晃腦,跌跌撞撞,清酒散了一身,看起來如同一個瘋子。
後來撞進父親的書房,看見他留下的遺言,父親說「有你們一對兒女,為父甚是滿足。然,巧兒心性高,容易迷失本心,清兒你要多關照她些。若實在難以約束,摺扇可取之。」
我笑的痴狂,最終笑出了眼淚。後爬上房檐,瓦片涼如水,酒意上頭,就如此帶著淚眼,沉沉睡去。
這是一場很長的夢,夢到鐵馬冰河,夢到與魏清在院子里玩鬧,夢到父親第一次展示雙扇,那是命運的開始。最終,我夢到父親,我問他「父親,雙扇有強弱嗎?」
「雙扇沒有強弱,但德行是有高低。」父親的聲音很是溫和。
夢裡不知為何我竟落淚,趴在父親的膝蓋上,我說「受教了。」
為什麼今天的睡前又這麼長呢?因為我又給忘了,這是存稿嚶。
不過你們一定還愛我的嘛,晚安老婆們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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