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明樓舊事(十)

榮譽法庭的相關判決由陪審團做出。陪審團員對判決有分歧的,持多數意見的陪審員達到九人以上時,該意見為榮譽法庭判決。多數意見與少數意見皆應記錄在案。

——————《<共同綱領>第二補充案》第十五條

法官主持榮譽法庭的審理活動,並維持審理秩序。只有認為陪審團關於案件事實的認定確有錯誤時,法官方可對陪審團提出反對意見。法官對案件事實認定提出反對意見的,榮譽法庭應當就此重新審理。若重新審理後,雙方仍無法達成一致,應將此案提交元老院裁決。

——————《<共同綱領>第二補充案》第二十一條

芷青回到紫明樓時,已是入夜。

樓里派的馬車,在後門停了下來,芷青攙扶著妍紅慢慢走下了車。

走進後門,紫明樓前後三進依然燈火輝煌,高挑的紅燈籠綴飾在每一處檐角門廊,映得半邊夜空紅彤彤一片。走在後院石子小路上,聽不到人聲樂曲,只有蟋蟀在清亮地夜唱。

來迎接的知客姑娘說,樓里自從出事後就歇了業。穿各色制服的人來來往往快踩塌了後樓的門檻。除裴、鄭兩位首長外,樓里上上下下不許隨意出入,都圈在宿舍里。直到今天大世界那邊開了公堂,才算解了禁。可巧趕上中秋,首長說這些天大家辛苦了,放了假讓大家回家團圓——廣州城裡有親朋故友的早就回了家,孤身一人的也大多結伴夜遊去了。

進了里門,知客姑娘卻不送她們回宿舍,直把二人引去了一間偏廈,只道鄭首長說兩位姐姐近來遭了諸多辛苦,特意另安排了住處讓姐姐們休養身子,明日也暫不必去樓里做事了。

這間偏廈是紫明樓重修後新買入的鄰家宅院,地方不大,自成一體,偏廈里兩張床鋪布置整潔,芷青注意到自己原放在宿舍的行李也被搬了過來,安置的整整齊齊。知事姑娘似乎頗有顧忌,也不多說,道了乏,掩門自去了。

送走了知事姑娘,妍紅跌坐在床上,低低地抽泣。芷青勸她不成,坐在床前發了一會子楞,一天奔波,又累又乏,不覺間睡著了。

屋裡燈光如豆,映得新漿洗的床幔愈發慘白。窗扉半掩,夜裡的冷風漫進窗沿,在屋中嗚嗚低鳴。

忽然間芷青「啊!」一聲驚叫,從床上彈起。她大口地喘著氣,胸脯急劇地起伏,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浸濕了烏黑的頭髮。

待看清了眼前的諸般事物,她方鬆了一口氣——噩夢而已。既已驚醒,也就無心再睡,她下了床,見妍紅和衣而眠,便取來被子想給她蓋上。湊到近處,才見妍紅兩眼腫脹,未施粉黛的臉上毫無血色,此刻緊緊地縮成一團,像是在怕什麼。芷青嘆了一口氣,鋪開棉被,仔細地給她掖好被角。

這時窗外嗚嗚聲響,一團冷風卷進窗楣,直吹得芷青渾身冰冷,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走到窗前,抬手想關上窗戶,卻見牆外光影晃動,隱隱有歡笑之聲隨風傳來,這是院外長街上正歡喜跳躍的中秋,抬眼望去,空中一輪玉盤璀璨生輝,那是九重天上催人團聚的圓月。

芷青聽著看著,不禁呆了。想到自己陰陽兩隔的爹娘,情到悲切,溫熱的淚珠敲打在窗沿上,驚走了窗下低鳴的蟋蟀。自己家破人亡,孑然一身逃到異地他鄉,本想著安安生生度過此生,誰能想到天降此橫禍,將自己那一點點小小的奢望擊得粉碎,芷青咬緊了牙關,手中的窗桿被攥得緊緊的,在窗沿上顫抖……

接下來的幾天,芷青和妍紅就寄宿在這偏廈內,每到飯點,便有人送進來飯菜茶水。每隔兩日,會有人送來換洗衣物,但也就僅此而已了——芷青每次想邁出院門便會被守在門前的兩個高壯的僕婦客客氣氣地攔住,那為首的僕婦饒有深意地打量著芷青的臉蛋和身材,嘴上倒熱絡得很,姑娘姑娘的叫個不停,只是想出去是絕不行的。芷青只好每日除了安慰妍紅,便是托腮望著院外仍是翠青的枝葉和高聳的樓台畫梁,呆坐在窗前發愣。

呆板的生活在一個傍晚有了些變化,陳慕明來了。

芷青認得這個樓里的清客,這個敗了家的紈絝子弟在前樓最是會插科打諢,仗著一張油嘴滑舌即討好了客人老爺們,又跟樓里上上下下關係都不錯,時常幫著遞送個消息,牽線個事頭,芷青平時遇到他,也是笑笑點點頭,只是從未有過深交。

此刻這陳慕明不知道用什麼手段過了兩座門神的關,輕手輕腳地邁進門,賊笑兮兮地給芷青作了個不葷不素的長揖,嘴裡只叫:「請芷青姑娘的安。」,又伸長脖子瞅見了躺在床上的妍紅,便又作了揖,叫道:「請妍紅姑娘的安。」

妍紅微欠身看了看,委委屈屈地略點了點頭,便又睡下不再搭理。這陳慕明卻是不以為意,臉上帶著諂媚的笑意,只道:「請芷青姑娘略略移步,小生有要緊事稟告姑娘。」

芷青見他這個時候孤身前來,不知道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有什麼鬼主意,但又不好不理,只得跟著他邁出門檻,只見他又作了個半揖,低低道:「芷青姑娘,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小生這就有話直說了。」他鬼鬼祟祟地把芷青從上到下掃了一遍,道:「對門省港醫堂的符大夫托小生給姑娘帶個話,說多日未見,頗有要緊事要跟姑娘商量,邀姑娘一見。這院門的嬤嬤和後門的小廝,小生已經打點妥了,不如姑娘這就跟小生去一遭,與那符大夫見上一見?」

悟本哥!

芷青聽到此處,只覺得心中一痛,猶如一把利刃割入自己胸膛,翻攪著要將自己劈成兩半一般。她當然想見悟本哥!她恨不得馬上見到他,撲到他寬厚的懷中哭訴自己遭遇的一切。可她又痛苦地閉上了雙眼:此刻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見悟本哥呢?自己已經不再是悟本哥身邊曾經的那個芷青了,更別說自己已經跟權貴結怨,即便和悟本哥見面,怕也只是會無端給他帶來禍事。

想到這,芷青緩緩地搖了搖頭,她不敢說一句話,怕自己一開口就不由自己答應了他,又怕一開口又將這與悟本哥相會的機會吹散在這冷清的夜裡,

陳慕明眼看著芷青的神色看得明白,看樣子本是想再勸勸,許是怕按這個樣子兩人相見,搞不好要鬧出什麼事情,卻是不再開口相勸了,只是嘴裡低聲嘟囔著可惜了打點門衛的銀子。

芷青無心再聽他的埋怨,轉頭想回屋裡,只覺得兩腳輕飄飄站著費勁,腳下的石子小徑像是滑膩膩的鱔魚,躲閃著她的腳步。只聽背後陳慕明又叫了聲「芷青姑娘!」

芷青慢慢站住,緩緩回過頭,夜色中,那個男人的臉變得有些模糊,恍惚間似乎少了些戲謔奉承,多了些同情:「芷青姑娘。聽樓里傳說,過兩日公堂上這案子公判一下,首長會送芷青姑娘和妍紅姑娘去臨高過安生日子。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將來必定安寧享福的。」

芷青頭一次聽到對自己的安排,她呆了呆,兩條腿軟綿地似乎已經撐不住自己的身子,呆立片刻,朝陳慕明稍微點了點頭,轉身慢慢去了。身後男人的身影再次隱沒在十月的夜風中。

……

……

……

郭芙是在庭審結束後見到河馬的。

證人休息室里,長長的木椅冰冷堅硬,卻引不起郭芙絲毫注意。像是被抓住的偷拿糖瓜的小姑娘,她有些忐忑,有些擔憂——她沒做錯什麼,也不必內疚什麼,但是河馬冷漠的神情和對自己的毫不理會還是讓她的心被壓得很緊。

她知道當田涼第一次表露對自己的傾慕和追求時就該告訴他自己已是有夫之婦,可是看著田涼期待的眼神和不知放在哪裡的雙手,自己就是開不了口,也許是擔心被認為是攀龍附鳳,也許是怕粗暴的回絕傷害了這個曾經與自己同生共死的哥哥,她最後總是用河馬叮囑自己保密身份這個借口自我安慰——再拒絕一次他可能就會知難而退了,再決絕一點他可能就明白了——她對三五哥總是不雅辭色,總是拒絕他送自己回家的好意,除了那幾束不得不收下的花,她從沒接受過田涼的任何禮物。

前幾天,蘭院長找過自己,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從蘭院長的語氣和眼神里她知道蘭院長「要適當注意自己身為一個大夫的形象」是指的什麼,當時她咬了咬嘴唇什麼也沒有說——這幾日田涼託人捎話公務繁忙沒來找自己,郭芙頗有些解放的輕鬆,以為田涼明白了什麼。可是當她走在法庭的甬道上,感覺到來自旁聽席上那熱切的目光時,她就知道這一切只是自己空想而已。

於是,當庭審結束,台上安首長滿面通紅地敲擊法錘,喊出:「休庭休庭!本庭將擇日宣判!」,台上台下低聲議論,紛紛退場時,郭芙早早站在了會場外避光處,靜靜等待河馬出現。

豈料河馬還沒等到,卻偏偏等到了不想見到的田涼。

田涼跟隨著人流走出了大門,正奇怪找不到郭芙的身影,眼尖的他四處打量,可巧瞅見了躲在一旁似乎怕被人看到似的郭芙。

「芙妹!」田涼興奮地喊了一聲,快步向她走去。郭芙卻似乎有些尷尬,擰著手,臉上的笑容十分勉強。

「芙妹,你不舒服么?臉色怎麼這麼差?!」田涼關心地問。卻聽到一聲:「咳!」

田涼回頭一看,卻是剛才台上的一個首長,人長得頗富態,只是面色陰冷,此刻正盯著自己。

下意識地,田涼一個立正站好:「首長好!」

那首長卻沒有什麼表示,只是從頭到腳打量著田涼,臉上冷得像塊冰。田涼不敢亂動,只得昂首向前直視,兩手緊緊貼在褲縫上。

「轉一圈。」那首長說道。

「首長?」田涼愣了,疑惑地看向背手而立的首長。

「轉一圈!」首長一字一頓地說,話語中的強硬不容人違抗。

田涼不敢違拗,緩緩地轉了一圈,只覺得那冰冷的目光像針般扎著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轉!」

田涼咽了口吐沫,他只覺得兩頰發燒,臉上有刺痛的感覺。他緩緩地又轉了一圈。

「再轉!」首長的聲音仍是冰冷。

「河哥……不要了……大家都看著呢。」郭芙在一旁輕聲勸道,聲線顫抖。

河首長陰著臉沒有出聲,仍是看著田涼,周圍的人好奇地看向這裡,又不便過來,只是遠遠地打量。

「稍息。」河首長終於發了話。

田涼下意識地移開了步子,汗水浸濕了全身,在軍服襯衫下一股股流淌,像螞蟻般勾起一陣陣酸癢。不過相比這渾身的汗水,芙妹的那聲「河哥」倒是更讓他疑惑,他不知道芙妹和這位首長是什麼關係,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惹惱了這位素未謀面的首長。

接下來的景象讓他如雷轟頂——這位首長伸手攬住了芙妹的腰肢,芙妹躲閃了一下就不再抗拒,只是垂著頭——這時只聽這首長說:「你就是我家阿芙說的田涼吧。還得多謝這些日子你替我照顧她吶!」

田涼只覺得一陣極亮的光劈進了自己的天靈蓋,直把自己劈成了兩段,耳畔是嗡嗡的耳鳴,那個男人後來說了什麼,自己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他就這麼愣愣地聽著,盯著郭芙低垂的頭上烏黑的髮髻,直到河首長又盯了他幾眼,拽著郭芙離去,田涼的眼神木然地跟隨著郭芙的髮髻,漸漸飄遠。河首長忽然又轉回了頭,問了一句什麼,這時田涼耳邊的雷聲已慢慢散去,那聲音似乎從極遠處傳過來:「打百圖時候你在隊伍里么?」

田涼獃獃地點了點頭,只聽那河首長說道:「怪不得,當時我見過你。」田涼望向河首長,在記憶中搜索那張臉的痕迹,他想起來了——想起來那個身材高瘦,頭髮蓬亂的隨軍大夫,想起來那個青年大夫半是惱火半是打趣在他肚子上的那一下:「你的肚子好得很!」——腦海中的畫面和聲音都彷彿就在昨天,可現在他站在這位身材魁梧,頭髮往後梳出光亮背頭的首長面前,只覺得自己被擠壓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只剩下一張細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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