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乘客31-35

31.

王師傅是四川人。他來到北京打工，遇到了一個北京姑娘，房山人。他想要和這個北京姑娘結婚。她長得並不好看，個子不高，還挺胖的。四川的姑娘長得好看，也很少有這樣的胖子。父母並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但是他們還是結了婚——畢竟他想要留在北京。婚後，她變得更胖了。如果你仔細觀察，也許會注意到北方的一些老人，他們的腳都被自己的身體壓彎，不再如年輕那般挺直。

妻子職專畢業，就去化工廠做了一名工人，她現在的工作是製造塑膠手套。化工廠即將被動遷，妻子也將會失去這份工作。他們的孩子正在讀初中，馬上就要升高中了。這所學校並不重視孩子的教育，校長買了凱迪拉克，還幹了一個婚慶公司，校長和老師一起，勸阻著學生不要再讀書了，去職校吧。這是政策，也是趨勢，上大學並不是每一個人的道路，也許當一個有技術的藍領工人，反而會獲得更好的發展。兒子就這樣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讀書到底有沒有用。王師傅說，這都是校長的陰謀。去職校實習，只能拿到兩百元一個月的工資，校長和老師們，就是為了實習單位的返點，才一個勁兒地把孩子往職校里推。職校有什麼好的，看看他媽媽就知道了。

這是王師傅的一種樣子：一個開了很多年車，有個胖老婆的老實人。

王師傅說，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資訊的社會，誰掌握了信息，誰就擁有了主動權。剛上車，他就問我是否去附近那個剛要開盤的小區，能領五十元錢的油卡。就像京東，建起了平台，就可以沉澱用戶，就像是共享單車，每個用戶的幾百塊錢押金，這和賣給你一輛單車有什麼區別呢。這些押金就和一卡通押金一樣，就算到你離開北京的時候，也不會想到把押金給退了。你看這些人多聰明啊。他們就像是那些浙江人，在房價還沒有漲起來的時候，就開始買房，他們不怕背上債務。大部分的錢還不是國家借給你的貸款么，國家都不怕，你怕什麼呢？他們就和這些投資人一樣，用別人的錢來賺錢。

王師傅知道網路上的各種App，卻對充滿了騙子的網路充滿警惕。風口上的豬們騙投資人的錢，投資人們互相欺騙更傻的人，這些大錢都騙不到的人，就想著法兒去騙老百姓。他們為什麼去騙人？就是因為他們知道被抓住的幾率實在太低了，老百姓太好騙了。想要不被受騙怎麼辦？別希望去占任何小便宜，別在網上買任何重要的東西，不要被任何電商大戰的廣告所吸引，為了優惠而去購買。當王師傅說這些的時候，他看上去就像是咖啡廳里那些討論著O2O、投資和收購的人。據王師傅說，他太經常拉到這些投資人的活，以至於自己學會了他們的思考和談吐的方式。

這是王師傅的另外一種樣子：對互聯網、當今世界發生的一切都有所了解的人。

王師傅很快會分到媳婦的拆遷房，除了戶型差了點，質量也不怎麼樣，一切都挺好的。回想他來到北京的那年，他就知道自己必須在這裡留下來。他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麼。

32.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在潘家園附近接到了三名乘客。這是我今天接的第四個活兒。他們上車後，一個年輕人看到了我的車內反光鏡上懸掛的「主賜平安」的吊墜，就開始絮絮叨叨地問了我一些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問題。我告訴他我經常去的教堂在馬家樓，那裡聚集了很多溫州的教徒，我也是一個溫州人。

我和他們說，如果你想要留在北京，就要想好了在這裡做什麼。如果你在北京賺不到錢，就趕快離開這裡。我怕他們誤解我的意思，又多補充了幾句。我來北京的時候，並沒有多少錢。但是我已經想好了我要來做什麼。我們那兒的人，都是要去做生意的。掙死工資能掙多少錢？你還要花呢，最後剩下不了錢。所以我從來北京的第一天起，就從來沒有想要過要從別人的手上拿到工資。我把這裡的業務帶回老家去做，再把東西運回北京，一點一點，也就把生意給做大了。現在我是一個印刷廠的大股東，我自己，就有兩台八百九十萬的海德堡印刷機。我們那兒的人，都和我差不多。我工廠裡面十幾個工人，沒有一個是我們本地人。我也試圖過把親戚朋友帶到北京來，他們來到了北京，沒有一個想要在工廠里打工的，都去跑業務了。

這兩年印刷不好乾了，錢也沒有掙到多少。我想我再看兩年，如果兩年內還是沒有起色，我就該離開北京了。我是在北京有了兩套房子了，但是我如果要的是那種生活，我還來北京幹嘛？我必須去有更多機會的地方發展，就像是我當時來這裡想的一樣。既然是為了掙錢，就得去能掙錢的地方。北京的房子也不要再買了。你看那些四合院，房地產開發商都買不起，住在裡面的人卻恨不得有人一億兩億趕快把房子給賣了，沒有誰想要住在裡面。這樣的房子還能買嗎。

你問我為什麼要開著這輛奇瑞A3，當一個快車司機？我就是不喜歡他們在辦公室里抽煙、打牌，沒有什麼意思。正如你所說的，抽煙是一個人無法控制自己，這玩意就是這樣設計出來的。這輛車是當時要限牌照的時候，我隨便買的便宜的車。為了不和他們一起無聊抽煙，我開著車在街上跑。在路上，你什麼人都能遇到。比如說前些日子，我還拉了幾個研究生物的科學家。

33.

天氣很熱，郝師傅堵在了路上，他說這空調好像都要噴出火來。他打著耳釘，穿著一雙滿是銀刺的皮鞋。看上去和其他的司機一點都不一樣。他有一張年輕、帥氣的臉，側臉的輪廓也精緻好看。

我問他周末去哪兒玩去了，他說哪兒也沒去，專心拉活。他是九三年生，河北人，正因如此他說自己不能閑下來。「北京人周末可以，我們外地人就不一樣了，還是得忙著掙錢吧。」

郝師傅和女朋友一起開了一家服裝店，專門經營夜場服裝，就是不是正常人正常時候穿的那種。店裡順便經營一些白領穿的潮一點的服飾。依託著這家店，他們還開了一家淘寶店。郝師傅決定要離開北京，去南方發展。他很快就會出發。他們已經想好了，他們要去廣州看看貨源，繼續把這個店鋪做大。

34.

老楊戴著白手套。他是去年十月開始開滴滴的。那個月，生意不好做，他也接不到他平日做的維修保暖的工作，他煩悶，鬱悶、無聊，覺得自己不能再待在家裡了。他決定去做滴滴司機，卻還不會用智能手機。他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孩子，因為一開口，孩子的錢就打過來了。他不是缺錢，只是想要在路上跑、想要和人說話——至少是其中一半的原因。在軟體的引導下，他註冊上了滴滴司機賬戶。

從那時起他下定決心，要戴上白手套開車。他從未這麼做，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那個時候天氣漸涼，他戴上了厚手套，隨著夏天的到來，他也又換上了紗線手套，一天一洗。搭配著手套他換上了淺色長袖襯衣——據說冬天是一身西服。沒有人要求他這麼做，但是他覺得自己必須這樣，維持著一種形式上的莊嚴感。畢竟已經成為了一個司機，難道僅僅是把乘客從一個地方載到另外一個地方這麼簡單？乘客們是衣食父母，戴個手套又不太難——還兼顧了防滑和防汗粘的諸多好處。

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做著防水、保溫施工的工作。越是枯燥的事情，越要做得認真。因為人們便是這樣看你，人們覺得你能做好，帶著相信和期望給予委託。如果為了錢或者懶惰而偷工減臉，失去了信用，那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你就成為了另外一個人，那是多少錢都無法彌補或挽回的損失。他看不慣那些弄虛作假的工長，和他們生氣。有人笑話他：「呦，能把老楊都給惹得發火了，那該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

老楊不願意被拍照，覺得自己還不夠專業。也不是職業的滴滴司機。我告訴他，我拍攝他，就和拍攝我的家人差不多，我記錄他的故事，將來的某一天當我看到照片和文字，我會想起來有這樣的一個戴手套的司機，我會記得他說過的做人和做事的道理。或者我的孩子長大之後，會看到這些事情曾經發生過。楊師傅說那好吧，你拍吧。他要了一張我的名片，他說我的未來不可限量——他說他一上車就看出了我的職業，他心裡還有一點小驕傲。他說他未來會聯繫我。

35.

邰師傅的車內掛著葫蘆和佛珠，他的手上掛著文玩串珠，他的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他的後排車座口袋裡，裝著佛經和其他佛教書籍。上車的時候，他把佛樂開得很小聲。那好像是一張通俗歌曲的專輯，以流行唱法唱的佛樂為主，還夾雜著一些其他的溫柔的歌曲。

我問他信不信佛。他說還好吧，他不能說自己有信仰，也不能說沒有信仰。他不知道自己相信什麼，也沒有得到大師的指引。他覺得信佛挺好的，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我和他說了一個朋友如何經歷起起落落，現在資助了西藏的一個小學校的故事。邰師傅聽後感嘆地說，這就是他的經歷。

他正在經歷人生中最奇怪的時刻。他說他的朋友們都不相信自己現在成為了一個滴滴司機。2003年他來到北京，身無分文。他在中關村賣過電腦，一天能賣出去幾十台，他還做過藥材生意。到了2011年，他可以說是什麼都有了，比上不足比下由於。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後來將會發生什麼，那是什麼滋味。這些故事他已經不想要和別人說了，其中經歷過的一切，只有親身體驗，才會知道什麼叫做生死邊緣。如今，他已經一無所有。他的生意完了，家庭破裂。他沒有信用卡，既不需要還貸款，也不知道如何去貸款。幾年以前，他還為了經營生意，每天不著家，陪著客戶吃吃喝喝。幾年後，他就發現這種生活離自己無比遙遠，每天為了活下去而打拚。也就是這個時候，他開始信佛了。佛教給他一種指引，讓他找到心靈中的平靜。去年冬天，他有好幾次都已經要去死了，但是他又沒有死成。這就像是老天給自己的懲罰，讓他經歷了這些從來不敢想像，也不堪重訴的經歷。過完了年他想通了，又不是馬上就死，這些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佛安慰他一切都是公平的，過去失去的一切，在將來都會得到彌補。所以他絕對不會回老家，在哪裡跌倒了，就必須在哪裡再站起來。所以他成為了一個滴滴司機。

過去的那些朋友，都已經和他斷了聯繫。那些人都是那麼的富裕，和現在的自己天差地別。變窮之後有一個沒有想到過的好處，就是能夠再交到一些窮朋友，這樣自己就有了兩個朋友圈。自從開始開滴滴，過上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結識了那些完全不知道自己過去的人。也許就是從這些人中，自己就能夠重頭再來吧？邰師傅重複著：「感觸太深，感觸太深了。」那些從未在意過的歌曲，每一句歌詞彷彿都說的是自己。從我口中說出的故事，彷彿也是預示著什麼。這一段時間，他感覺到自己總能隨心如願，每天想要去哪兒，就能接到那裡的乘客。這也許也是一種預兆。在這一段時間裡，他走遍了北京所有的寺廟，去尋找對未來方向的指引，但他也知道，求神拜佛解決不了問題，答案還是來自於自我和內心。在求佛路上有人告訴他，他過完今年就會一切好起來。這些話觸動了他，安慰了他。他說我在對他行善，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我說了一些他想要聽到的話，他希望那個故事裡的主人公是他，希望他自己很快能夠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