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的悼亡與懷念
白居易的很多悼念小人物、摯友和親人的詩寫得令我格外感動。下面重點來談談這些廣泛意義上的「悼亡詩」(悼念亡者的詩),其中也包括一些因懷念摯友,繼而引發追悼的「追念之作」:
-1-
簡簡吟
蘇家小女名簡簡,芙蓉花腮柳葉眼。
十一把鏡學點妝,十二抽針能綉裳。
十三行坐事調品,不肯迷頭白地藏。
玲瓏雲髻生花樣,飄颻風袖薔薇香。
殊姿異態不可狀,忽忽轉動如有光。
二月繁霜殺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
丈人阿母勿悲啼,此女不是凡夫妻。
恐是天仙謫人世,只合人間十三歲。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調品:謂調絲品竹。迷頭:糊塗的意思。白地藏:即平白地埋沒。)
此詩在哀慟簡簡過早夭折的同時,還不忘安慰她的「丈人阿母」:恐怕她是天上的仙女被貶謫到人世間,只能夠在人間住十三年哩!又有什麼好「悲啼」的呢?
當然,如果這首詩到這裡戛然而止,也顯示不出它的偉大。關鍵是作者又在後面補了兩句「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也許世界上所有的好物都是不堅牢的吧!你看那美麗的彩雲是易散的,精製的琉璃也是易脆的。美好的事物一般是不能長久的……作者把個人的悲哀上升到了整個人生的高度,所以整首詩的思想境界也得到了升華。「彩雲易散琉璃脆」也成為了千古名句。
-2-
真娘墓
真娘墓,虎丘道。
不識真娘鏡中面,唯見真娘墓頭草。
霜摧桃李風折蓮,真娘死時猶少年。
脂膚荑[tí] 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
難留連,易銷歇,塞北花,江南雪。
(脂膚荑手:《詩·衛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這一首與上一首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由一位女子的過早夭折引發出了「世間尤物難留連」的真理。並且以「塞北花,江南雪」作比,再次論證了這一觀點(塞北的花是美的,江南的雪也是美的,但是由於氣候的原因都「難留連,易銷歇」)。表達了作者對真娘的無限同情、惋惜。
-3-
哭微之
今在豈有相逢日?未死應無暫忘時。
從此三篇收淚後,終身無復更吟詩。
(微之:即元稹。)
現在我雖然活著,但我們再也沒有相見的日子了。只要我沒有死,就不會有暫時忘記你的時刻。寫完這三首悼亡你的詩歌,我擦掉了眼淚,(就像伯牙絕弦那樣),我終身不會再吟詩了。
一般人寫不出的情感,樂天卻能寫出來,並且能寫得這樣好,簡易的語言,卻這樣動人心弦。寥寥數語,足以見得他與元稹友誼的真、深;也足以見得與他失去摯友後的深切悲痛。
-4-
夢微之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草樹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這是白居易在元稹去世九年後,再次懷念摯友的詩。經歷過人世間無數風霜的老年樂天發出了「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你深埋泉下,屍骨被泥沙銷蝕,而我,暫居在人間,也被風霜白了頭)的深沉感慨。時隔九年,再次夢見老友,淚流滿面,也使得這份思友之情顯得彌足珍貴。
-5-
夢裴相公
……
既寤知是夢,憫然情未終。
追想當時事,何殊昨夜中?
自我學心法,萬緣成一空。
今朝為君子,流涕一沾胸。
我夢見你裴相公了,等我醒來後才知道是夢。追想我們當時交遊的那些美好的事迹,感覺就像在昨夜裡發生的那樣啊!自從我參習了佛教的心法,萬緣已成空。但我今天想起了你,還是忍不住放聲哭泣,涕下沾胸。
正是因為有了「自我學心法,萬緣成一空」這樣的矛盾,才使得作者對裴相公的這份懷念之情更加深刻、難得、真摯。
-6-
哭崔常侍晦叔
……
春日嵩高陽,秋夜清洛陰。
丘園共誰卜?山水共誰尋?
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
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
春日嵩山之陽,秋夜洛水之陰,晦叔你死之後,我「丘園共誰卜?山水共誰尋?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呢?
此詩(節選)打破一般悼亡詩的寫作方式,以「追問」成段。語言平實,卻感情真摯,令人感動。
-7-
哭王質夫
客從梓潼來,道君死不虛。
驚疑心未信,欲哭復踟躕。
……
誠知天至高,安得不一呼?
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
皆享千年壽,多於王質夫。
不知彼何德,不識此何辜。
有客從梓潼那邊來,說你確實死了,這個消息不是假的。但我還是不信……我知道天是至高的,但我還是要登高一呼:江南有毒蛇,江北有妖狐。它們為什麼都能享受千年的壽命,多於這樣難得的君子王質夫呢?毒蛇們有何功德?王質夫又有何罪行?(老天你為何這樣的不公?)
「客從梓潼來,道君死不虛。驚疑心未信,欲哭復踟躕。」讓我想起了韓愈《祭十二郎文》中的「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寫出了作者得知王質夫去世這一消息後驚疑無定、將信將疑的複雜情緒。
爾後的「問天」則更令人心痛不已,作者質問蒼天,顯示出了自己對好友去世的極度悲痛,讓人不忍卒讀。真是「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8-
感舊紗帽
昔君烏紗帽,贈我白頭翁。
帽今在頂上,君已歸泉中。
物故猶堪用,人亡不可逢。
岐山今夜月,墳樹正秋風。
昔日你將一頂烏紗的帽子贈給我這個白頭翁,現在帽子還戴在我的頭上,你卻已經歸入黃泉中。帽子舊了,還可以用,但人死了就再不能相逢了。我想埋葬你的岐山今夜一定是個凄涼的月夜吧,月光照在墳頭上,而墳上的樹正在蕭瑟的秋風中呼呼作響。
此篇睹物思人,人帽對比,充滿了物是人非之感,讓人感到作者對好友的深切懷念。「岐山今夜月,墳樹正秋風」,真是「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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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哭金鑾子(小女子名)
……
慈淚隨聲迸,悲腸遇物牽。
故衣猶架上,殘葯尚頭邊。
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
莫言三里地,此別是終天。
你穿過的衣服還在衣架上,沒吃完的葯還躺在頭邊。我送你的棺槨走出深村巷,看人將它封填上。不要說這段路只有三里之遠啊,這一別,我們此生就再也不能見面了。
這是白居易病中哭小女兒去世的血淚之作。還記得他四十得女時的喜悅「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鑾。生來始周歲,學坐未能言」,而現在,卻不得不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悲痛。「莫言三里地,此別是終天」相信經歷過生死別離的人都懂。
-10-
感舊
晦叔墳荒草已陳,夢得墓濕土猶新。
微之捐館將一紀,杓直歸丘二十春。
城中雖有故第宅,庭蕪園廢生荊榛[zhēn]。
篋[qiè]中亦有舊書札,紙穿字蠹[dù]成灰塵。
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
四人先去我在後,一枝蒲柳衰殘身。
豈無晚歲新相識,相識面親心不親。
人生莫羨苦長命,命長感舊多悲辛。
晦叔、夢得(劉禹錫)、微之(元稹)、杓直這些知己好友一個個離我遠去了,唯留我「一枝蒲柳衰殘身」。人世間,太多人想多福多壽、長命百歲,但命長了,又如何呢?我思念著這些故人,實在是太多孤獨、悲痛和辛酸。
不由得想起了樂天的另外一首極度凄涼的詩——「七八年來游洛都,三分遊伴二分無。風前月下花園裡,處處唯殘個老夫。世事勞心非富貴,人間實事是歡娛。誰能逐我來閑坐,時共酣歌傾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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