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不只有黑暗與苦難,還有群星閃耀的瞬間

人們心中的歷史是什麼樣?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還是一個整過容的大媽?

我們對歷史的印象,是「曹操不啰嗦,一心要那荊州,陰謀、陽謀、明說、暗奪」,或者「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歷史,也可能是景山公園的那棵老歪脖子樹,是電視劇的創作靈感來源,是課本中必須要去背的考點。

這些都沒錯,都是歷史。人類的歷史之黑暗,充滿了血腥屠殺,苦難和壓迫,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如果回頭望去就是一片黑洞洞。

但是,人類歷史除了寫滿了吃人之外,還有許多閃耀著人性光輝的瞬間。就像在夜晚抬頭仰望星空,除了無盡的黑暗,還有很多閃耀著的星光。

《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的十四篇歷史特寫,每一篇單獨拿出來,都是一部精彩絕倫的小故事。

作者茨威格在寫了許多精彩的歷史作品和人物傳記後,曾感嘆說:「我覺得,我至今仍未把握住我自己的風格,而是風格始終隨著題材改變」。

這十四篇故事,創作的時間跨度非常大,前前後後將近三十年,並且題材迥異,寫作手法豐富。

最讓人慾罷不能的,是在茨威格筆下,呈現的並不是單單的歷史事件或人物,也不是歷史故事或歷史傳奇,而是歷史特寫——將視角對準恢弘的歷史篇章,把鏡頭放大再放大,去發掘歷史中最細微的瞬間,和那些人物在那一瞬間的心理變化。讀過之後,令人唏噓讚歎。

一首敘事詩,被押赴刑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一紙沙皇聖諭,由死刑改為流放。而這位偉大作家一生思想的重大改變,就從這一刻開始。

一章戲劇,續寫了托爾斯泰的遺作,也勾勒出他晚年生活的糾結痛苦與矛盾不堪。

一扇小小的城門,一個令人無法理解的疏忽,決定了人類歷史,君士坦丁堡被攻陷,東羅馬帝國走向滅亡,同時也掀起了一場藝術與科學的革命。

一場人類征服自然的競技,英國探險隊葬身冰天雪地。後人在探險隊員的日記中發現,他曾用凍傷的手指寫下了最後願望:「請把這本日記送到我的妻子手中」,隨後,「我的妻子」幾個字被划了去,上面補寫了可怕的字眼「我的遺孀」。

茨威格說,歷史才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個作家都別想超越歷史本身。他所做的,就是調動一切的文學形式,讓真實的歷史成為感人的藝術作品。

這十四篇歷史特寫,篇篇精彩,但唯獨一篇《西塞羅》,最值得尋味。

或許你對西塞羅不了解,但你一定知道古羅馬的凱撒,他征戰沙場,奠定了古羅馬帝國的基石,是偉大的軍事家和政治家。當然,他也是一位出了名的獨裁者。

和凱撒同時代,還有另外一位比凱撒年長几歲,並且曾經提攜過凱撒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西塞羅。

如果說在當時,凱撒志在獨裁,那麼西塞羅則就是捍衛共和。

他的演說雄辯,論著傳世。在後來的兩千多年時間,在歐洲文明發展的各個不同時期,西塞羅都備受稱讚。一直到今天,仍然被認為是人文主義思想的最初源頭之一。

在當時,由於西塞羅和凱撒之間政見不合,凱撒獨攬大權之後,就要求西塞羅退出政治舞台。因為這個舞台只屬於凱撒一個人,其他任何人都只能在這個舞台扮演沉默和服從的角色。

當凱撒在元老院被當場刺死之後,西塞羅又站了出來,繼續反對篡權的另一位獨裁者安東尼。而安東尼就不像凱撒那樣只要求西塞羅退出政治舞台了,他要他永遠閉嘴。

最終,這位六十四歲的共和主義守護者,人文思想家,被安東尼的部下殘忍殺害,西塞羅的頭顱和雙手被釘在古羅馬廣場的演講台上示眾,慘不忍睹。

西塞羅的故事最後一段,茨威格是這樣寫的:

第二天,羅馬的民眾看到了這幅可恥的場面。從這最後一位捍衛自由的人身上砍下來的慘白的頭顱正掛在西塞羅曾作過不朽演說的講台上。一根粗大的生鏽的鐵釘穿過他的頭顱——這額頭曾思考過無數的想法;蒼白的雙唇緊閉著——從這雙唇中用拉丁語說出來的鏗鏘有力的言辭,比所有的言辭都美;發青的眼瞼緊閉著,蓋住了眼睛——這雙眼睛在六十多年的時間裡守望著共和國。無力的雙手張開著——這雙手曾撰寫過那個時代最華麗的書信。

然而,他的默默無聲、被殘殺的頭顱此時此刻卻是一種對「暴力永遠無理」所作的控訴,它是如此意味深長,是此前這位偉大的演說家從這同一個講台上為反對殘忍、反對權力的淫威、反對無視法律所作的控訴無法比擬的。民眾膽戰心驚地擁擠在講壇周圍,他們心情壓抑,深感羞愧,然後又退縮到了一邊。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反對的話——這就是獨裁統治呀!不過,他們的心都在震顫,看到自己的共和國已被釘在十字架上這幅悲慘的象徵畫面,他們都戰戰兢兢地垂下了眼帘。

茨威格在給羅曼·羅蘭的一封信中寫道「我驚訝的發現,西塞羅原來是和你我一樣的人。他是在一個和我們的時代同樣殘酷的時代,為了我們共同的思想而死去。……使我感到心情沉重的是我們舊歐洲的道德氛圍,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那種不講道德的氛圍。」

茨威格寫作《西塞羅》的時候,當時歐洲正籠罩在納粹德國的恐怖之下,對猶太人的屠殺愈演愈烈,納粹對思想和寫作的控制逐漸加強,茨威格的書也被禁止出版。作為猶太家庭出身的人,他看到這些十分痛心疾首。

面對這種獨裁統治的現狀,一個具有人文主義思想的作家又能做什麼呢?他所主張的寬容、文明和良知,又能做什麼呢?所以他不得不背井離鄉。

茨威格在《西塞羅》這篇歷史特寫的一開頭,就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一個才華橫溢而又不十分勇敢的人,如果遇到一個比自己更強的人,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躲避此人,同時從容不迫的靜候時來運轉,直至前途自動再次為他鋪平。」

這句話茨威格說的是西塞羅面對凱撒,面對安東尼,應當要懂得躲避。同時也是在說自己,在面對納粹的獨裁統治時,像他這樣的人,也應當懂得躲避。

兩千年前的西塞羅,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人性論者,在專制獨裁面前顯得如那麼軟弱無能,這其實也是茨威格對自己的哀嘆。

身在他鄉的茨威格,看不到光明和希望,他日夜思念著被蹂躪的祖國和滿目瘡痍的歐洲,看著納粹獨裁的殘酷暴行,他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雖然相信黎明終將來臨,但自己卻不堪忍受黎明前的黑暗,終於從悲觀走向了絕望。

1942年,茨威格與妻子在巴西雙雙自盡離世,留在桌子上的遺言有這樣一句話「願他們在漫長的黑夜之後還能看到黎明!而我,一個過於性急的人,先走了。」

最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想到了另外一個故事。我們的國學大師,著名的思想家梁漱溟先生年輕的時候,有一天在家,他的父親出門前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問過這個問題之後,他的父親梁濟就在北京積水潭投水自盡了。

那一天,父親出門前問他:「這個世界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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