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故事

「你已經死了。」我低著頭，對她說。

她也低著頭，用吸管攪拌著面前的氣泡飲料。杯底的一顆珍珠被她攪起來，打了個旋，又緩緩落下。她一直不說話，這讓我感到緊張。

我深吸一口氣。「你已經死了。」我重複道。

「我知道，」她挑起眉毛，「不管你信不信吧，我一直知道。」說著，她嘟起嘴，嘬了一口飲料。一個珍珠溜進她的吸管，跑到她的嘴裡，她嚼了嚼，咽了下去。

這下輪到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裡……也很好啊，」她說，「起碼這裡的飲料一樣好喝。你構建這個世界的時候做得很棒。不過和那邊一樣，買東西還是要花錢，不能白吃白喝。真是的，人死了還不能安生，活著真難，沒想到死了也這麼難。」

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說點什麼，」她催促我，「隨便說點什麼，說點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沒有什麼我知道的事情是她不知道的，活著死了都一樣。我的人生簡單得像一片白紙，出生，讀書，選擇科研，科研，還沒死掉。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

我點點頭。她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這是她講故事時一貫的體態。

「從前，」她開口，「有那麼一棵樹。」

「這棵樹和其他所有的樹一樣，冬天靜默，春天發芽，夏天張開枝葉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秋天風一刮，葉子呼啦啦掉了一地，樹沒有葉子就好像人沒有嘴，什麼也說不了，只好迎來沉默的冬天。

「不過風一刮，樹枝還是會竭力地想要說些什麼，於是樹就只能『嗚嗚嗚』地哀鳴，這種聲音，我們小時候你應該聽過。」

我想起來小時候家門口的一棵老楊樹。它足足有三層樓高，樹上長滿眼睛。小時候我很害怕晚上從它前面走過，因為總感覺它在盯著我。到現在，我也一直都覺得，楊樹是神明派下凡間的監察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世間萬物。

她注意到了我的走神，稍微停了一下。我反應過來自己的失禮，臉有點紅。她微笑著搖搖頭，繼續講了起來。

「不過，我要說的這棵樹，和其他樹不一樣。它有一個秘密。你猜，這個秘密是什麼？」

我搖了搖頭，坦白道：「我不知道。」

她笑眯了眼睛：「啊，這棵樹……其實是一個小怪物的頭髮。」

「這個小怪物就躲在地底下，抱著自己的肚皮，瞪著溜溜的眼睛。鳥在它的頭髮上搭巢，它默許。孩子們在它頭髮的陰涼下躲太陽，它接納。只有它發現貓咪躲在樹下想要抓鳥吃的時候，它會伸出一隻手指來，撓撓貓咪的肚皮。貓一舒服，就打滾兒，咪嗚咪嗚地叫，鳥兒知道了，就會飛起來。」

「小怪物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它有一個作業，要當一棵樹，過完整整一年。一年之後，它知道了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就會離開。」

她突然不笑了。

我驚慌地看著她。

她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的冬天，太久了。」

我搖頭。

她嘆氣：「你不能……永遠把我留在這。」

我眼眶濕熱，身子卻感覺冷，止不住地顫抖。我帶著哭腔說：「你不要離開我。」

「小怪物並沒有離開乘涼的孩子，」她溫聲道，「它一直在看著他們。看著他。」

她站起身，走到我身邊抱住我的頭。我把臉埋在她的衣服里，企圖逃避最後一絲現實——或者說是虛幻。

良久，我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她。

「其實，我給你帶了禮物。」我說。

我掏出來兜里的一個小盒子，打開了它。裡面是一個帶有魔幻色彩的戒指，鑲嵌著星星形狀的鑽石，閃耀著不可思議的光澤，那顏色我稱之為回憶。如果她肯仔細看，鑽石的每一個切割面都映射著一個片段，那些片段里有童年時我們一起玩過的泥巴，少年時一起看過的漫畫，情竇初開時第一個青澀的吻，住在一起後她為我做的第一頓飯。片段里有清晨，有黃昏，有旖旎的夜，糅雜在一起，五彩斑斕。

她捂住嘴。我知道她喜歡星星。

「戴上它，」我說，「戴上它，春天就到了。」

我也知道她喜歡春天。

她顫抖著伸出手，我為她將戒指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在那邊，我沒來得及到達的地方。戒指的光澤瀰漫開來，像是仙女的星塵，仔細看，全是一點一滴的數據片段。我們的往事在我們的眼睛裡和光霧裡最後一次地重演了一遍，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做夢般的神情，眼裡蕩漾著水光。

終於，往事化作無盡的數據塵埃，轟轟烈烈地席捲而來，試圖將我眼前最後的她掩埋。我奮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卻抓了個空。她在離我遠去。

在震耳欲聾的靜電聲中，我依稀聽見自己喊出來：

「真的——沒有辦法——回頭了嗎——」

在震耳欲聾的靜電聲中，她的聲音微弱，幾不可聞：

「真的——沒有辦法——回頭了呀——」

我哭泣著，眼淚化作新的數據塵埃，一併加入遮掩她的行列。我奔跑著，周身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數據漩渦，將她更深地捲入其中。我只好放棄了追趕，看著越來越遠的她，努力分辨她嘴巴開合的含義。

「……——我——很抱歉——」

她好像這樣對我說。

我渾身一震。「你叫我什麼？」我流著淚，試圖追問，「你剛剛叫我什麼？我沒聽見，你剛剛到底叫我什麼？」

而她只是神秘而透明地笑了笑，很快不止是笑，她的臉皮她的頭髮她的衣服她的身軀都一併透明了起來。數據潮緩緩退去，我哭得根本止不住，癱坐在數據潮最後一朵浪花中，不住喃喃道：「你剛剛，到底叫了我什麼？」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