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雙魚引

我的師父是范無救,大家都叫他八爺。

如今的世道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他了。但從前在鬼城名山一帶,無常二位爺的名頭很響。就算在人間,也有不少關於師父的奇聞軼事。

很多年前,我原本只是個普通的魂魄。說普通,其實又比一般的魂魄要低等一點:我是轉輪王取三分人氣三分雨霧做成的魂魄,要擱在現在的人間,這算是人工智慧。我被用來填補輪迴中的一個小漏洞,要做的就是不斷投胎然後不斷死在女人腹中。

後來與兩位無常官相熟,七爺見我可憐,就去秦廣王那裡替我講情,將我留在殿內看守孽鏡台。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八爺的主意。不過他不願出面,就做情於七爺。七爺是個好脾氣的主,他們兩個都於我有恩,相比之下我卻更喜歡八爺。他面相兇惡,也不太講話,實際上心腸很好。

我在孽鏡台長成人形,成了鬼童,五殿閻羅見我靈巧,牒至酆都太學府,讓我去那裡讀書。書業既成,我感懷八爺恩義,投了無常門,將來好繼承他老人家衣缽。

誰知後來人類社會變遷,很多科學技術開始傳入酆都。十殿君王商議許久,酆都開始了前所未有的體制改革。半數以上的鬼差獄官離了官身,都得了自由,其中也包括身為黑白無常的八爺和七爺。

我拜了師門,卻不得不跟著八爺離開酆都。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住在背陰山後面簡陋的石殿中。不愁吃穿,不老不死,師父卻一點也不高興。做了千年鬼差,突然無事可做,就跟丟了魂一樣。背陰山環境不好,原住民是一群沒文化又不講理的孤魂野鬼,師父沒住幾年就患了痛風,還常常失眠。

後來我們陪師父出去旅行,搬到了霧雨山寺的別苑。這是人間一處普通的寺廟,因為上山有數萬道石階,山霧迷濛,山路又險,現在已經沒有人前來參拜了。廟裡供的是誰我不太清楚,連寺里的主持也記不得。

主持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除了下棋,他幾乎什麼都能忘掉。初到這裡的時候,師父看著滿寺貼著紙條很是好奇,驚嘆世上還有這等的禪法。這是香爐,這是木魚,這是門,這是松樹,出了寺門什麼都不記得,真箇四大皆空。

師父跟我一合計,住在這裡挺合算。環境也好,有利於養病。他從前只是個小小神官,沒什麼不得了的仙氣,不過自從他住在別苑之後,庭院里的一棵枯死的櫻樹又開花了。師父很喜歡這棵樹,我覺得他可能帶入了自己的命理,從年歲枯榮中得到了慰藉。後來有一年櫻樹遲遲沒有開花,師父整個春天都悶悶不樂。往年一隻狸子總是蜷在別苑後堂睡覺,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團毛球,這年也老死了,師父就更加不高興了。

我想師父是上了年紀了,他看什麼都能看出憂鬱的一面來。

主持喜歡找師父下棋,不過師父下得不好。主持經常讓子,讓師父很惱火。暗地裡罵他老禿驢。不過後來照鏡子又覺得自己的頭髮也掉得差不多了,就立了詞戒,不再妄言了。

師父說像他這樣的鬼差,平日里做的都是勾魂引魄的事,在圈子裡的形象很不好。現在沒什麼朋友,也是與人無尤。山上遠離人世,倒是有些有魔物精怪之類攜雲帶雨的前來敘舊。當然,也有前來找主持問禪求佛偈的。師父在這些鬼怪當中很有威嚴,因為他面帶凶煞,不怒自威。不過他不像七爺那樣能說會道。好在這些鬼怪也不怎麼聰明,連寺里的童子都能把它們問得啞口無言。

一次不知是十殿閻王的哪一位特意上山來看師父,還給他帶了一隻最新款手機和一壺仙界玉瓊。師父很高興,在別苑裡跟這位故舊聊天,弄得山上好幾天都見不到日頭。閻王走後,師父不懂手機,就丟給了我。而那壺玉瓊師父只捨得給我聞一聞。當然他自己也是不喝的,因為他喝酒會痛風。

後來一位謫仙人前來拜山,白衣飄飄,纖塵不染,師父很迷戀她。可惜後來他發現她只是為了盜取師父那壺玉瓊。師父一怒之下就把玉瓊全給我喝了,害得我昏迷了小半個月。聽說我昏迷後師父曾經大搖其頭嘆此子命格太賤連仙氣也救不了,最後還是幾個童子把我送到山下醫院打了幾天點滴才好。我回去之後,師父不準再提起關於那位謫仙人的任何一個字。

我想師父真的很喜歡她。

我曾經問過師父,為什麼七爺有自己的無常婆,師父卻沒有。師父對我說,七爺還是人類的時候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要不是做了鬼差,人間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潘安宋玉什麼事。七爺生性豪邁浪蕩,離了鬼差後,天上人間,來去如風,過得比誰都自由。我發現師父只要一提到七爺會少有地露出得意的神色。我猜,在師父心裡七爺一定是個很合心的老友,也是最默契的同伴。

人間的日子過得久了,也實在無趣。我們吃人類的食物,過的是普通人的日子,所以也會有人類的煩惱和病痛,師父年紀大了,常常消化不良,而且一到雨天就腰酸背疼。有次我下山去給他買了胃藥,他不聽勸告把膠囊嚼碎了吃,吃一次,吐了兩天,然後讓我在山門跪了一個禮拜。別苑的櫻樹再也不開花,師父只好跟著童子們去外面晒晒太陽。有時候童子在松樹下坐禪,他就只好坐在樹下數一天會落多少個松果。

我覺得在這樣下去師父說不定會患老年痴呆,就帶他下山去逛逛。他走在城裡,與眼中林立的高樓格格不入。沉默老半天他問我城隍廟在哪,我告訴他現在人類已經不拜城隍老爺了。過了很久他才說一句:世道變了。

他在地鐵上看見一個小孩子很可愛,想去逗,又擔心在我面前沒了威嚴,一直忍著。後來我這個貼心的徒弟只好假裝睡著了,他就去逗弄那小孩,結果那孩子低頭玩手機遊戲根本不理他。

師父看不慣3D電影,也不喜歡吃爆米花。他批評人類太自大,電影里的場面連好多神將都做不來。他讓我帶他去聽戲,我告訴他城裡早就沒有戲檯子了,他很久都不跟我說話,好像是我的錯一樣。

別看這麼多人生活在一起,這裡一點人情味沒有。師父說。

師父不愛去人間,我只好帶他回酆都,沒準去見見故友什麼的會快活一點。酆都引進電子管理系統以後,很多鬼差都失業了。聽說現在那些大型計算機用的是矩陣運算,再也不用師父他們以前那樣東奔西走效率低下的工作方式。

師父很不喜歡計算機系統,他說人類就是喜歡弄這麼些幺蛾子出來,一點人情味也沒有。

師父真的很愛講人情味。

回酆都的時候,他買了酒打算送給陰天子,上地鐵之前被保安沒收了。去酆都的黃泉地鐵要坐很久,車上有一些神差,天上地下,都是些陌生面孔。我們下了車出了站台,站在酆都大門口,師父差點沒認出來。什麼都變了。變得整潔、明亮、乾淨、有條理。門口有小商販買十殿閻羅和鬼差的公仔,還可以拍照留念。公仔版的師父和七爺看起來很可愛,不過師父不大高興,因為帽子上的詞給改成了「南來北往」和「賓至如歸」,師父說,這一看就知道是崔判官給改的,文筆真不怎麼樣。我替師父照了張像,這是他在世時照的唯一一張相片。

我們進了大門登記,說是來拜訪故友。工作人員都很有禮貌,讓我們在會客大廳里等著,又推過來一個操作終端讓我們預約。師父對著屏幕裡面大大小小的職位愣了半天,最後一個也沒選。走的時候,我們遠遠看見崔大人在跟一群神官講話,他們都穿著筆挺的西裝,不仔細看鬍子和耳朵都認不出來。我問師父要不要上去問問公仔帽子上的話是不是他給改的,師父揮揮手,說:不問了,回家。

我想師父心裡明白酆都不再是家一定是件很寂寞的事。我們以前都是人類,後來變成了鬼怪,其實本源還是在人間。可惜現在人們都不怎麼信神了。師父的很多老友就這麼一個一個默默消失了。師父很是傷心。

回了寺廟,師父突然開朗了很多。他有時候在禪房寫字,主持的字寫得很好,我看見師父寫的字卻很想笑。他說過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字就寫得不好,他愛寫「一見生財」這四個字,後來寫得多了,居然真的有了大師的氣質。

沒過多久師父就病了,其實之前我就有點擔心。師父一定覺得這個世間快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了。他讀了很多唐詩宋詞,最喜歡蘇軾的「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這句。我暗叫不好,於是想法設法偷偷聯繫了七爺。七爺專程打了視頻電話回來。他在英國度假,不久還給師父寄回來一大堆明信片和朱古力。師父很高興,立刻讓我把手機換成了iphone新款,隔幾天就問我話費繳了沒。

山上的信號不是很好,但隔幾天能跟七爺說說話,師父像小孩一樣新奇跟高興。從前他只要往陰氣重的地方一站就能跟八方眾神明說上話,現在早就沒那個神通了,因為人類侵佔了所有信號波段,干擾太多。後來七爺去南極拜訪那裡的土著神,師父整天揣著手機在山上走來走去,還問我:人類不是很厲害嗎,怎麼南極會沒手機信號?不過沒有就是沒有,師父也很快斷了這念想了。

有一次主持跟師父閑聊——童子講這叫說禪論機,主持講神仙其實都是靠地上的生靈信仰才能永生不死的。假使一個神還活著,但全世界都不認得他了,那他的存在也就沒什麼意義了。師父聽得一陣唏噓,我卻很納悶。

主持這傢伙該不會是裝糊塗吧?

不過他的話倒啟發了我。我開始在網上連載小說,寫的就是師父以前在酆都的事。後來師父發現我寫的小說,偷偷看了,批評書里胡說八道。沒過多久,又過來問我寫得怎麼樣了要不要再跟我講講勾神山那一段什麼的。

師父喜歡書,以前在酆都他的口袋裡時常都有一本《九丘》。因為我的緣故,他開始在網上看書,他不大喜歡鬼使神差這個詞,因為他覺得勾魂那是工作,這詞演變成現在現在的詞意實在很冤枉。後來他在網上看到一本《黑白雙魚引》的小說,裡面寫的是他和七爺的事。不知為什麼師父看了以後大怒,命令我永遠不準再寫小說。

師父討厭下雨,也討厭洗澡。主持遣小童過來邀他泡溫泉,順便論禪,他一次也沒有去。後來我才明白,有些事師父記了一輩子。

師父很想念七爺,不過七爺有老婆,又喜歡到處遊山玩水。他常念叨七爺一點也不像話,老了就該有老了的樣子。我看得出來師父很想坐下來跟七爺再聊聊天。

不久以後主持去世了。他在庭院里坐禪,忘了回屋,結果那夜大雪,第二天一早主持已經變成了冰棍。師父和童子合計著讓我當主持,我不幹,因為我惦記著山下人間的姑娘。師父一氣之下把我攆下山。我在人類的薄霧館看到了師父和七爺以前的工作服,做得很粗糙。師父和七爺在傳說當中只佔了很小的一席,對此七爺一點也不在意,師父卻頗為掛懷。師父的世界太小了。七爺廣交天地好友,連耶穌都與他微博互粉。而師父卻是越來越老氣,整個人的生氣似乎都留在了酆都。

我很奇怪,神仙明明可以不老不死,為什麼師父老得這麼快?

我在城裡待了一段時間,城裡的姑娘很漂亮,卻叫我很害怕。我想回山寺,沒我在師父一定很不習慣。師父平常雖然對我雖然很嚴厲,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我找了很多錄好的戲帶回去給師父請罪。他看到我,很久不說話,然後要我把戲放給他看。

他最喜歡的戲是《藍橋會》。後來師父西去之後,我把它拿出來看了一遍。發現裡面的故事很像師父還是八爺時候的事:那日師父和七爺行至南台橋,風雨忽至,七爺讓師父稍待,自己回去取傘。哪知七爺走後,暴雨傾盆,河水滿漲,師父竟然不肯因避雨而失約,就這樣淹死了。七爺回來後遍尋師父未見,知道他性情,必是已遭不測。於是自縊於橋柱,與師父共赴黃泉。

這樣看來,師父從那時候起就是個固執的人。這份固執我很熟悉,此時看來,卻是讓我不由崇敬萬分。我突然覺得,這件事於七爺來講可能只是朋友義氣,師父卻念了他一輩子的情。

那戲裡有句話: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神仙本不老,思君令人老。我不敢妄自去揣度師父真正的心情。畢竟我還不太懂禪,也不太懂人情。

師父彌留之際,我替他穿好無常的官服,雖然只是人間尋來的舊戲服,不過師父仍然很欣慰。他說,若真是不老不死,那也太無趣了。我想也許師父是對的。

我問師父有什麼心愿,他說,惟願天下太平。

師父一輩子沒有娶過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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