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乘客 26-30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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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師傅是河南人。和其他滴滴司機差不多,他一天在路上跑十個小時,住在六百元一個月的地下室里,每個月省吃儉用,剩下五千元錢。這些錢要給孩子在老家讀初中,要給在老家帶孩子的老婆家用,以及給自己的老娘,她有高血壓,各種病,吃著葯,又沒有任何收入,總不可能不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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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意味著一個相當漫長的分別。屈師傅從來沒有想過這條路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他和老婆孩子什麼時候才能團圓。這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他全村人的共同選擇。所有能幹活的年輕人,都跑到大城市去掙錢了,沒有人願意留下來,留下來也掙不到錢。這意味著妻子和孩子和自己的長期分居。他曾經試著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北京來生活。那時候孩子上小學。他把孩子送到了一個民營學校,那個學校又小又破,不正規,氣味難聞。讓他搞不懂的是為什麼孩子天天玩,也不愛學習,卻能夠每次考試都考一百分。他又去問其他的家長,才發現每個孩子都考了一百分。他懷疑這是假的,這只是那個外地的校長,為了讓家長們高興的方法。沒錯,北京的教育好,但是他上不起好的學校,只能讓孩子在這裡混日子。想要讓孩子好好學,還真的得讓孩子回到老家去讀書。但是孩子回了老家,父母都不在身邊,就像是一個小流浪漢似的,沒有人管,只知道玩。所以孩子的媽媽也必須回去了。即便是孩子的媽媽在身邊,孩子依然不好好學習,就像其他的孩子一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屈師傅覺得,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就這樣了,讀完了初中,然後再讀高中,也就這麼回事了。為了孩子能繼續讀書,他必須繼續掙錢,必須繼續與他們分開。每個人都沒有太多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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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他最初來到北京的時候,就是為了掙錢。那個時候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有人說,在北京掙錢容易些,他就來了。在一個寫字樓里當保安,一個月能拿個兩千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只是每天泡一壺茶,往板凳上一坐,把身體養得好好的。下了班以後,他就在東大橋踩三輪車到三里屯。又有人說,踩三輪車太累,不如買輛車吧。他就湊了一萬多元,買了一輛二手夏利,得到了一張北京牌照,那是他在北京的唯一財產了。他開著這輛二手夏利,白天當保安,晚上拉黑活,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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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錢怎麼也不夠花。當保安掙得太少了,黑車拉活掙得也太少了。人們又告訴他,做滴滴司機掙錢,一個月能掙一萬多。他把二手夏利賣了,又借了錢,買了一輛新車。而現在,當滴滴司機也沒有當時那麼掙錢了。他說他,即沒有文化和頭腦,也沒有做生意的本錢。他的媳婦也不願意去工作,也不知道能幹些什麼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只能這樣走一步算一步,繼續這樣在北京行駛下去。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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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師傅是北京人。他的小時候,北京並沒有飄著今天這樣多的柳絮和楊樹毛——四月,整個北京城被發情的植物包圍了,風中飄著無數的白色絨毛,營造出雪花飄零的氛圍。我們談到東京流行過的花粉症,也源於整個城市種植了錯誤的植物。北京並不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倒霉的國家,北京人也不是唯一一群要時刻提防著把這些讓人打噴嚏的植物吸入鼻腔的倒霉的人。這是成長中的城市,自然會犯下成長期的錯誤,有過成長期中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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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師傅的小時候,北京就像是一個大農村。三環是什麼時候建的?四環又是什麼時候建的?都是這幾十年的事情。現在我們把車子開上五環,年輕人們討論六環內的房價,未來可能還會在河北居住,在北京上班,跨省通勤並非不可能。共享單車像是垃圾一樣滿地都是,焦慮的人們可以騎著它走完最後一公里。北京的變化可真大啊!每十年就會有一個巨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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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德勝門、永定門城樓是能走上去的,曾經的北京也受到沙塵暴的困擾,好想就是現在這個時節,天空中飄蕩著橘黃色的沙土,出門一趟,全身就是一層灰。曾經住在二環以里的人,都是一些家裡連廁所都沒有的窮人,後來拆遷了,劉師傅和他們一樣,也變成了所謂的「有錢人」。有錢又能做些什麼呢?不開車,即使每個月靠著房租生活,不是也挺無聊的嗎。曾經的北京人,那些衚衕里的大媽,也是挺勢力的呢,但是她們看多人,見過了,性子也就被磨平了,變成了現在的北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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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城市真是奇怪啊。人們不停地改變,拚命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希望找到壟斷性的國有企業的工作,希望在朝陽產業和外資企業工作,希望自己處在上升著的城市中升起的那部分。可是現實是多麼的殘酷,告訴每一個人一個冷冰冰的事實。在中科院上班的醫學博士,每個月只有六千元的工資;美國矽谷的房價,摺合成人民幣是五六萬元;被計劃生出來和死去的孩子,你們要知道這個城市的人太多了,即使博士也是博士中的一份子,也是不必去認真對待的。這個城市太大了,大到對每一個人都一視同仁。這個城市走得太快了,再過三年,就是二零二零年,聽起來像是科幻片里才會出現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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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談論天氣、歷史和這個城市可能的未來。我們在擁擠中向前不斷行駛。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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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師傅處在於一種焦慮中。他正在辦理低保,這太麻煩了。雖然他的妻子在河北老家的小學裡教書,他的孩子就在那所學校里上學,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欺負。雖然他的名下沒有房也沒有營業執照,沒有固定收入,從糧食局用一萬三千元賣斷下崗已經十多年了,雖然即使辦理低保成功,每個月也只有四百元錢,但是那是相當麻煩的事情。他需要蓋很多章,簽很多證明,在很多單位來回跑,才能證明情況沒有變化,他還沒有掙錢脫困,還能拿到那四百塊錢的最低生活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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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微信,有一個人不斷地發來消息。那個人是北京口音,他說:「我和你說,人們要是不對付,就尿不到一壺裡去。」那個人又說:「我這個人,有一個特點,我可以很耐心地解釋和你聽,可是我不能一遍一遍地解釋,而且每天的情況又一樣。你也受過培訓了,我又不是滴滴公司,我沒有那麼大的神通,就把單子派給他,不派給你,派給你,不派給他。我也說過了,系統正在調試中。」那個人又說:「你沒有必要和我咆哮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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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師傅對這件事非常不滿意。這是一個滴滴租賃公司,有六百輛有北京牌照的車牌,這就是它的資源。任師傅作為一個外地司機,無法再開自己外地牌照的車,只好把車開回了老家,和這個公司簽訂了合同。他從他們那裡租了這輛京牌二手捷達,每個月要交給公司四千五百塊錢。如果一天能跑個五六百塊錢,任師傅也就認了。問題是一天怎麼跑,也就三百多塊錢,更離譜的是,每天一到了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就再也沒有一個單子。他去問那個負責人這是怎麼回事,沒有人懂得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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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回老家去當滴滴司機。因為滴滴在全國各地都要收百分之二十,在老家一公里一塊錢,收走百分之二十後只剩下八毛,一單只能跑個五六塊錢,一天扣去了吃飯錢,就掙個幾十塊錢。只有在北京開車,才有辦法養家糊口,維持生計。可是這該死的滴滴租賃公司,要把一輛每個月只需要還一千元貸款的二手捷達,以四千五的價格租給他。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北京牌照,他完全可以向銀行貸款買一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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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了查一輛捷達在市場上該租多少錢,我查了查一輛GL8在網上該租多少錢。我不知道這個該死的滴滴租賃公司在搞什麼鬼。一個北京車牌就這麼了不起,六百個北京車牌,就能讓六百個人每個月乖乖地在擁擠的城市裡奔波、載客、住在地下室里。這個公司一個月就能掙二百七十萬,一年就能掙三千萬。一個擁有自己的車的滴滴司機,每個月能掙五六千塊錢,一個要付四千五百塊錢車租金的滴滴司機,每個月就只能掙五百一千元了。這甚至比不上計程車司機,計程車司機要交份子錢沒錯,但是計程車司機可以在路上自由地載客,而不用受派單系統的控制——忘了重要的一點,並不是誰都能在北京開計程車,你也得有北京戶口才行。如果沒有北京戶口,又沒有北京車牌,憑什麼能在北京開車掙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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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慫恿任師傅,退車吧。這不是一筆公平的交易,這是一個沒有前途的事業,這是一個坑錢的公司。你不是北京人,可是你還是可以去開商務車、去送快遞、去租車公司找一份工作。接近中午。任師傅又聽了一遍微信里的留言。他說我下車後他就去退車,如果這個公司不把他的一萬元的押金退給他,他就把這輛租來的車開到河北老家去。我們哈哈大笑,想像著有六百個車牌的負責人狼狽的樣子。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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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傅開車時坐的筆直。他不說話。我上車後他應了一句,我下車時他也哼了一聲。他專註地盯著眼前,目不斜視,不管我是否快睡著了,也絕對不會開口說話。李師傅他不一樣,他保持著和善,願意聊天。他們都是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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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新政策開始執行之後,已經幾乎打不到外地司機的快車了。我原本以為Uber已經停止運營了,嘗試著打了一次優步——它已經成為通往滴滴的另外一個窗口。不知道是否是一種錯覺,優步司機更容易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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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司機通常不是那麼愛聊天。他們更警覺,當我開始拍照,他們更容易迴避問題,更不願意泄露個人隱私。李師傅和我聊了許多,但是回頭想想,居然什麼都想不出來了。他在附和,謹慎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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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普通保持著警惕,我試圖把這一切記錄在案。這一整個星期我都沒有抽出時間。有一天,我去菜市場賣菜,才發現我的錢包里剩下的四百元錢都是同事無意間換給我的假鈔。它們一點都不真實,看上去就像是激光列印的。水印部分是淺色的油墨印成,防偽線是由專色銀印刷,它們甚至是連號的,如果仔細看,簡直可笑。我這才想起來,從上海出差回來的那個晚上,那個北京計程車司機,他要求我刪掉照片,他從我手中拿走這幾張錢,對著光看了又看,最後說他還是更相信微信轉賬。我記錄下了這一幕,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記錄什麼。也許那一刻他已經看出來了那四百元是假鈔,卻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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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種可能,也不是不可能。就是那一瞬間他用了偷梁換柱的方法,把我的幾張新錢給換成了他的假鈔。誰知道呢。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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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師傅是北京人,手上纏著三層珠子,看上去有兩百多斤。他用一台7寸屏幕的平板電腦當導航,讓人聯想到他的身寬體胖,他說,其實這是為了方便看掌閱上的網路連載的奇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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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師傅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小胖子。有一天,他和他的瘦乾乾的表哥從田裡回來,表哥抱著一個瓜,他抱著一個瓜一樣的小胖子,人們都笑話他,叫他小胖子。他並沒有生氣。因為他家裡除了他,他爸媽和兩個姐姐,都和他的身材差不多,他們家沒有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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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他比較魁梧,一百六十斤,結婚後肚子就蹭蹭地長了起來,一下胖了五十多斤。他一下上兩百斤了,還生了個大胖小子。這下全家只剩下媳婦最瘦,只有一百斤出頭。他想要減肥,一頓飯只吃一個饅頭和一點鹹菜,把眼圈都餓黑了,也沒見體重下降多少。他努力運動,騎自行車上班,每天騎七十里地,也沒有什麼效果。他又報了減肥班,吃減肥餐,一度瘦下去好幾十斤。哥們們聽說了這個好消息,邀請他一起喝酒吃飯慶祝慶祝,三下兩下又胖回來了。他最終放棄了減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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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也和他的工作有關係。他不愛看電影,也不愛玩遊戲,就愛看書——這個愛好到現在一直還在。那是他還在單位上班時養成的習慣。那時候北京正在建橋鋪路,他就是干這個的,而且一乾乾了十五年。開始是在基層,後來也清閑了,每天上班沏上一壺茶,看著小說很快就過去了。那是1998年,他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自豪。畢竟那時候普通工人才幾百塊錢公司,他就已經能拿到兩三千了。這要是放到今天,相當於現在的三四萬。那時候,北京的房價也便宜得很,老家的房子一平米也就幾百塊錢。有一天,他還在雙子橋的工地上加著班呢,領導就給他打電話,說我們企業被國資委改制了,要清算國有資產,大家都快回來開會吧。像他這樣的老員工,能分到三萬多元的現金,再加上三年的社會保險,加起來有個四萬元現金,就把他給買斷了。看上去穩定的工作說沒就沒有了,北京的這些橋也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了。領導問他是否願意去私企上班,他想想自己也幹了十幾年了,不再想聽了使喚,就一口回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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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師傅就是這樣成了胡師傅。他買了一輛車,開始開車拉活。自由,想干就干,想歇就歇,和其他北京師傅想得一摸一樣。可是過了幾年,他突然覺得沒意思了,又想回去上班,可是自己年紀大了,也沒有企業願意要了。這不,只好繼續開車了。還好,家裡蓋了二十間房子,360公司又在那附近建了一個大庫房,駐紮了好多人,那二十間房子還挺搶手,都租出去了。房租的收入能養活老人,父親是退休工人,每個月瞧病的錢能報銷個百分之九十,自己只要出百八十塊。母親吃藥的錢報銷不了,就得要上千元。還好有這些房租,才讓他能安安心心地開車,而不用為生計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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