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感覺，從始至終，沒有變過 |《2046》4-2&3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應該被送去改造；另一種則不必。

第四章

2

在改造所里工作久了，很容易患上職業病，那就是理所當然地以為，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應該被送去改造；另一種則不必。而且每碰到一個人，總忍不住要將其揣摩一番，然後往這兩類人里安置，就如前些日子我去杏壇路路口的公共廁所所遇到的情景一樣。那間廁所的唯一特點就是臭，在這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以說是臭得無人不聞，患再重的感冒都能在兩百米外聞出它的方位來。那天我走在路上毫無預兆地鬧起肚子來，一路聞著味道就找了過去。這時候我對這間廁所的管理員的看法是：不需要送去改造。理由是這間廁所的味道之大，省去了人們找廁所的麻煩。

門口坐著一位老大爺，想必就是這間廁所的管理員。這位管理員面前擺著一個牌子，上書：大的一塊，小的五毛。我看了之後很有同感：在他看來，世界上也只有兩種人，大便的人和小便的人，來到這裡的每個人都要往這兩類里歸置。這樣講不太文明，另一種說法是，一塊的客人和五毛的客人。每個上門來的人在管理員眼裡就只有這兩種意思。除此之外，牌子下面還有一行字：大的往左邊，小的去右邊。這樣一來，關於世界上的兩種人又有了新的說法，往左的人和往右的人。我就是前一種。但無論怎麼改，怎麼說，世界上還有會有這兩種人。

那位老管理員躺在一把吱吱呀呀的搖椅上，眼睛眯成兩道縫，很悠閑地問：大的還是小的啊？我聽了之後，又患起職業病來，認定這位管理員應該被送去改造一番。因為這種篩選方式實在太蠢，我大可以交了五毛錢，然後進去做一塊錢的事情。換而言之，就是宣稱自己是一種人，然後去做另一種人。我既然在審查部門工作，更得以身作則。這也算是給他的一點教訓，生活在2046年，不能這樣直白。

我交了五毛錢，往右邊的廁所走去。等進去了才恍然大悟，右邊的廁所里只有小便池而沒有馬桶。我被擺了一道，灰溜溜地提著褲子出來。那位管理員還是躺在搖椅上，眯著眼睛，氣定神閑地問：是大的還是小的啊。我只好重新交了一塊錢，進了左邊的廁所。經過一番折騰，我又得出新的結論來：這位管理員狡猾過人，不該被送去改造。

如你所見，即便我在這一行幹了這麼久，也常常會犯迷糊。在吳女士的問題上更是如此，我一會兒覺得吳女士在虛張聲勢，一會兒又希望相信她，唯有一種感覺，從始至終，沒有變過：一想到她，我的內心就無法安寧。

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先不把她送去改造，不管怎麼說，聽她說說總沒有壞處，誰叫我喜歡她呢。

我又去找吳女士。一般來說，審查人去找零件，走到房間十步開外時就脫掉腳上的皮鞋拎在手上，貓著腰，比經驗最豐富的小偷腳步還輕。到了門口，飛起一腳踹門而入，為的是不給零件們任何準備。但此時此刻，我在303室門口站了半天，還沒有準備好怎麼面對吳女士。

假如你去往其他時代，可能會遇見如下情景：有一位男子在紛紛擾擾的城市街頭信步而行，不知怎麼就來到了一個曾來過的地方。心裡突然湧起很多話要對住在這地方的人說，但始終沒有敲門的勇氣。最後選擇了最愚蠢、效率最低、最划不來的一種方案：等。於是你就可以看到，春寒料峭時分，有一位男子穿著連帽衫、運動鞋，餓著肚皮，目不轉睛地站在一棟公寓前，廁所也不敢去上。不知過了多久，路燈一盞盞亮起，好像城市在黑夜裡睜開了它的一雙雙眼睛，投下明黃但並無暖意的光芒。男子已經凍得渾身僵硬，兩掛清水鼻涕怎麼吸都吸不完。這時，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士緩步而出。男子趕緊吸了吸鼻涕，迎面上去，說：這麼巧，你也在這裡？

但這種法子在2046年根本不適用。沒有老林開門，吳女士永遠也出不去303審查室。前面提到，零件們和審查人在審查室里大眼瞪小眼。前者想方設法要把後者騙得團團轉，後者就要把這些零件揪出來，送去改造；零件們被剝奪了自由的同時，審查人也失去了自主的權力。我們比她們好不了多少，甚至，她們還擁有其他的可能性（被送去改造或被送回原處），而我們只會永遠在這裡。

我硬著頭皮推開門，吳女士坐在床邊，眼眶紅紅的，像塗了層胭脂色眼影。我有些不忍心，馬上跟她道歉：我昨晚不該那麼做。

她扭過頭，面朝另一個方向，也就是一面空無一物的牆壁，一句話也不說。我問她吃過早飯沒有——這是個白痴問題，零件們被關在審查室里，哪來的早飯吃？——我又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她仍然沒有反應。

我接著問她：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從來都是零件們要求出門散步，很少有審查人主動提出來的。因為出去一趟很是麻煩，又要登記備案，又要給零件戴上手銬以防止逃跑。但吳女士還是一言不發，顯然是真的生氣了。

我對待這類情形毫無經驗。拿我的妻子來說，她很少對我生氣。她的處理辦法就是拿出她的小本本，在上面記上一筆。這並不是因為她修養良好，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氣，或是足夠聰明，明白生氣沒有什麼作用，而是因為她對我毫無感覺，自然也不會受傷害。

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種情況在2046年十分少見，因為到了2046年，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好比一台機器出了問題，就按照手冊上所寫，先檢查裝置，再檢查線路，最後替換零件。所有問題都可以照這個法子來解決。但女孩子生氣一事似乎到了2046年，依舊無跡可循，無計可施，無理可講。

她突然回過頭來，狠狠地盯著我，說：老林就是個混蛋！臭流氓！

她告訴我，她從沒想過我真的會提出那件事來。平常跟老林嘻嘻哈哈，開開玩笑，是因為她相信我跟其他人不同。而在那一瞬間，她對我失望透頂，腳趾冰涼，從此再也不想跟我說話。

她還說，所有人都可以來欺負她，占她的便宜，唯獨我不可以。在他們面前，她可以逆來順受，把自己當作一個零件，交給他人來操作。可如果是我，她就再也無法忍受。換而言之，她可以接受一切委屈，唯獨不允許老林對她有一丁點的不尊重。

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過分，傷害了別人而不自知，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我走到她身旁，輕輕抱住她。她身材嬌小，抱在懷裡非常舒服。我笨拙地拍著她的背，直到她說，別拍了，我才停了下來。然後我看著她說：你今天的眼影畫得很好看。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推開我的懷抱，說：討厭，還跟以前一樣油嘴滑舌。她好像不那麼生氣了。

這使我明白兩件事，第一件是，老林以前油嘴滑舌，對付生氣的女孩子很有一套；第二件是，對待女孩子，無論是阿姨還是女孩，或是女零件，誇她們好看總是不會出錯。

我還想知道更多以前的事情，我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呢？老林常常一個人關上門，努力回想過去的一些事情來，譬如自己為什麼會失憶，為什麼會有一位妻子，等等。這也是違反2046年規定的一件事，因為想上半天，往往一件事都想不起來。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這些思考是為了讓人更加明白，但我越想卻越覺得糊塗。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這件事情全在腦子裡進行，不會留下任何的把柄。假如有人問起，我就可以說，是在想吳女士該不該被送去改造的事呢。這也不算撒謊。

吳女士笑過之後，又嚴肅起來，板著臉對我說：不準得了便宜賣乖啊，先說好，我還沒有原諒你，只是願意跟你說話。你還是個臭流氓！

我表示理解，老林犯的錯誤太嚴重，正如一個壞學生遇到一位很善良的老師，免除了懲罰，但還是要察看一段時間。我小心翼翼地問她：那怎麼樣才可以原諒呢？或者說，老林做什麼才不算是臭流氓呢？

吳女士想了想，突然拉住我的手，說：整天待在審查室里太悶，想出去走一走。

我拍拍胸脯說沒問題，想去哪裡都可以，心想：千萬不能去太出格的地方。

吳女士說，想先去我的辦公室看看。

我的辦公室沒什麼好看的，而且從來沒有審查人把零件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去過，但她還在氣頭上，所以她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領著吳女士走在改造所里，就像揣著一顆不定時的炸彈，每一步都走得心慌意亂。或許在從前，也有類似的情境：一位窮秀才不知怎麼和一位大家閨秀走到了一起。陽春三月，兩人並肩走在江南的水聲裊裊里。照理而言，這幅情景應該很有詩意，領著一位大小姐上街應該很有面子。但那是針對一位公子、一位少俠或是一位狀元郎而言，換做一位窮秀才，一切就變了一種味道。路上的行人商販紛紛注視著這對奇怪的組合。行走在眾人的目光里，秀才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心慌。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想到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換衣服；想多看她幾眼，又怕被人發現。偏偏這時有幾位好事之徒圍了上來，把秀才擠到一邊，跟大家閨秀作揖行禮：小姐是往哪裡去呀？

故事回到2046年，我當然不是窮秀才，吳女士也很難說是大家閨秀，但好事之徒永遠也不會少。來往的同事們看到我和吳女士，都擠眉弄眼地看著我們，甚至響起了口哨聲。我當然明白這些眼神里的下流意味，但除了拉著吳女士走開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好不容易到了辦公室門口，偏偏這時候馬克思帶著他的零件走了過來。他換了一個新零件，一個胖乎乎的短髮男孩，之前那個瘦男孩不知去了哪裡，也許被送去了改造，也許被送去了醫院。馬克思使了個眼色，零件便乖乖地站到牆邊。馬克思指了指吳女士，一如既往地做出下流的手勢——後者低著頭，兩眼無神地望著地面，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沒有半點反應。

馬克思親呢地把我拉到一邊，沖我豎起大拇指，壓低聲音說：可以啊老林！我一頭霧水，不明白馬克思是什麼意思。馬克思嘿嘿一笑，那把大鬍子劇烈地抖動起來，好像一把乾草迎風招展。在這把乾草里傳出一個聲音：別裝啦，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驚出一身冷汗，立即意識到：馬克思不知從哪裡得知了吳女士的奇思妙想，也知道了老林的知情不報，要把兩個人都送去改造。我趕緊解釋說，正要去辦公室檢查吳女士的文件，為了防她不老實，才特地把她帶上。

馬克思不耐煩地擺擺手，表示他都懂的，在一個地方玩膩了，總要換換地方。

我更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板著臉對吳女士下命令：給我去辦公室呆著，不許出來！

吳女士面無表情地進了門，頭也不回。馬克思悠長地看了看我，回頭對同事們招呼道：哎，老林對付女零件真是有一手啊！

眾人紛紛附和，像無數個錄音機一齊回放：老林對付女零件真有一手啊！

P.S. 封面圖片來自左小祖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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