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了解你自己
朋友夫婦因為趁了幾個糟錢兒,就想像那些真有錢的人一樣在鄉下租賃田地,種植所謂安全的瓜果菜蔬,飼養身世純潔的雞鴨魚肉。我因常吹噓自己多麼愛好自然嚮往田園,就被叫上一起,去鄉下見見世面。
初夏,櫻桃上市的季節,我跟著去了京郊出名的櫻桃之鄉沙谷堆。
真是好地方,大片大片的櫻桃園,用細鐵絲編織的花椒樹和玫瑰叢隔開。花椒樹和玫瑰都有密集的刺,是天然的籬笆。我們走在籬笆外,望著樹上奼紫嫣紅的櫻桃和盛放的玫瑰花,流著激動的口水和淚。走進去發現園主人沒在屋裡,只看見葡萄架下的破石桌子上放著一個搪瓷茶缸,裡面潷得乾乾的,露出底下薄薄一層茶葉,真是渴壞了。一摞嘎嘎新的草帽撂在石凳上。約好的時間沒人影,大家都抱怨道:「不靠譜!」。
朋友的媳婦是寫字樓姑娘,問我草叢裡那黃色的小花是什麼,我說蒲公英。她尖叫一聲「可以涼拌!」就一頭伏下去,一面又叫丈夫把後備箱騰空。
那天是一個澄凈的陰天,頭晚下過雨,天明卻仍愀然不樂,一時晴不起來。我呆在一處緩緩的坡地,雲低低地浮在頭上,卻能望到很遠很遠,無邊無際的清淺的灰藍。四下又非常寂靜,風穿過籬笆發出的哨音,蛐蛐的鳴叫,乃至一隻馬蜂振翅,都清楚極了。在櫻桃樹下,我們張著嘴仰著頭痴痴笑著,被巨大的幸福感牢牢地墜定了腿腳,稍不留神就會癱坐在地上。
就這一會兒功夫,媳婦的裙兜已經運輸了兩趟蒲公英,又打老薺菜和馬齒莧的主意。正忙活呢,忽聽園門口傳來一聲劈啞的叫喊:
「都不能摘——都扔下——」
原來是園主人回來了,一邊疾走過來一邊氣急敗壞地嚷。我與朋友交換了眼色,他低聲說:「野菜都要算錢?這生意沒法談了。」
「等著挨宰吧。」我冷冷道。
他媳婦都快哭了,「怎麼這麼摳門兒啊。」
說話兒園主人就到跟前了,喘著氣:「全都不能摘!早起園子剛打完農藥,野菜都沾上了,可不能吃啊,姑娘您去洗個手吧。」
——我們仨因為不慎發現彼此的小人之心而萬分尷尬,若不是交好多年真要考慮滅口了。
園主人姓駱駝的駱,駱師傅。他說雖然種櫻桃他家技術強,但他老了弄不動,願意租出去,他做指導,包教工人操作。一邊說一邊打開懷裡的黑塑料袋,把三瓶礦泉水一一擺上。
「我這兒茶碗兒怕你們嫌不幹凈,我剛跑去供銷站買的水。」又舉起那一摞新草帽,「園子里曬,嘿剛買來天就陰了。」說完仰頭去喝茶缸里的水,哪還有幾滴水,我聽見缸里發出海枯石爛的聲音。
結果他這園子里不僅有櫻桃,還有很多花卉。他領著走過去,牆根種了藥用玫瑰、多花月季、貼梗海棠、丁香,最意外的,竟然有兩株南天竹。南天竹在南方跟野生的一樣,但在北方還是稀奇的。我非常貪圖它攜帶著的家鄉氣。他得意道:「我在中山公園的朋友送的,他們發出來很多,從中山公園給我拿來。」
我起了壞心,非要這兩棵南天竹。
「駱師傅,賣我吧?」
「那哪行啊,那不行。」
「我稀罕啊,誰也不能比我稀罕了。」
「那我朋友送的,中山公園拿來的。」
「我給錢,您說多少錢吧?」
「那不是錢的事兒。」
我從未在花卉市場看見南天竹,因為它花果皆不出色,可觀賞的只有枝葉,又無法在北京露地過冬,所以買賣起來太不上算。但我瘋狂了,我決定不惜重金。
「六十!我給您六十!」
「真不是錢的事兒。」
「七十!」
「真不是——」
「八十!我給您八十!八十!我豁出去了!」
「唉你非要就拿去吧。」
我掏出一百,他東拼西湊才找回二十。我跟朋友抱了送去車上,衣服弄得稀臟。雖然就是兩盆南方的野草,但我樂死了,那是一擲千金的快樂啊,我猜駱師傅也被我這樣的大手筆刺激了。之後朋友夫婦與駱師傅談生意,我自去園中遊逛。
這駱師傅真是很有審美眼光,一個農家果園收拾得像園林。礫石路邊上種著櫻桃樹的幼苗,草地上有大片紫洇洇的二月蘭,路盡頭開著黃澄澄的抱莖苣蕒,跟鄰居的界籬上怒放著幾百簇粉紅色單瓣野薔薇。走了一會兒太陽出來了,野薔薇好像被曬出了精油,空氣馬上就甜了。我湊上去,停在籬笆凹進去的一個角落,削尖腦袋往裡擠,把身體嵌到野薔薇花的窩裡,閉上眼睛,白白地享受著一場香薰。我感覺自己消失了。
「那些人呢?走啦?」
「沒呢。」
離我幾十步的地方傳來兩個人的聲音,一個是駱師傅,另一個不知是誰,彷彿是站在花籬那一邊。
「談成了嗎?」
「沒,壓價壓得太狠了,沒那樣兒的。」
「賊著呢,城裡人。——叫他們摘櫻桃了嗎?」
「那不能開這個口子,還不夠他們摘的呢。倆女的想摘,那眼睛瞪得。」
「貪著呢。」
「老的那女的,非買我那兩棵竹子,那吹的,我以為她能出多少錢呢,就給了八十!」
「摳兒著呢。」
老的那女的站在花窩裡,身子緩緩矮下去。因為我感覺天靈蓋似乎稍微高過花籬,這時候實在是萬萬不忍被駱師傅發現。駱師傅和鄰居又聊了些不相干的話。以一個古典屈膝禮的形態,我在花窩裡僵持著。
不知什麼邏輯,忽然想到以前聽一個智者說過,你總以為世人誤解了你,把種種污名往你頭上安,你委屈,辯駁,解釋,你要世人承認你所認識的正直的清白的你。然而也許真相是世人並沒誤解你,不了解你的人是你自己。
賊著呢。貪著呢。摳兒著呢。
北方初夏空氣里有奇趣。太陽曬到的地方火燙,背陰處又涼浸浸的,風一吹,襲來無數綹兒不同溫度的空氣,扭股糖似地糾纏在一起,撲在我臉上,熱一陣冷一陣冷一陣熱一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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