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豐往事——龍鳳九年的素描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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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在寫《韓宋國志》的時候，記了這麼一句話：「（龍鳳九年）二月癸酉，張士誠遣其將呂珍來攻安豐，帝乘風雨潰圍而出。」。在元末亂世里，這其實是相當平淡的一句話，這句話所描寫的，不過是一個城池的易主，一個僭稱天子的傀儡逃出生天。

我們今天要講的故事，就從這一年說起。

龍鳳九年，也就是元朝至正二十三年，明玉珍天統元年，陳友諒大定二年，高麗恭愍王十三年，按西方的說法，則是1363年。

對於安豐城內的「大宋皇帝」小明王韓林兒（也可以稱他趙林兒）來說，新年來臨的意義約等於無。從1351年他爸爸和劉福通等人在黃河邊弄了個獨眼石人，殺白馬祭天起事開始算，已經過去了十二年，這十二年里他最落魄的時候跟著他媽媽也就是楊太后，在碭山縣夾河鄉隱姓埋名度日，最顯赫的時候，卻被忠心耿耿的劉太保接到了大宋舊都——汴梁，當上了萬人崇敬的皇帝——儘管是個草頭天子。

時間來到龍鳳九年，當年遍布江北河南的紅巾軍，只剩下了不過安豐一路之地。《三國》里說劉備最慘的時候，「兵不過三千，將不過關張」，可這龍鳳九年的小明王還剩多少兵馬暫且不論，將領……基本只有丞相劉福通一人兼職去做了。

劉福通奉其偽主從數百騎，出東門遁走。獲偽後及賊妻子數萬、偽官五千、符璽印章寶貨無筭。——《元史·察罕帖木兒傳》

龍鳳五年八月，汴梁城為察罕帖木兒攻破，劉福通帶著小明王從汴梁東門突圍，而楊太后和小明王的妻子、兒子，卻和大宋政權的五千官吏將領，全部被俘。孤家寡人的小明王，連同他的劉太保劉丞相，一口氣跑到安豐才穩住。

然而他們的局勢並不樂觀，安豐在不久之後就出現元軍圍城。這一次圍城，從龍鳳六年年初開始，一口氣圍到龍鳳九年年初——之所以到這個時間，不是因為元軍撤了，而是因為有另兩路兵馬過來繼續圍。

在劉福通退居安豐之後，察罕帖木兒也沒閑著，他在攻取山東，鎮守山東東平的紅巾軍將領田豐自知不敵，投降元軍，然後兵鋒所向的察罕橫掃齊魯大地，最終推到了益都——這是大宋政權的益都行省，守城的是王士誠和續繼祖。

王士誠不願意投降，於是他決定先投降——詐降。於是王士誠把城防交給續繼祖和陳猱頭兩位紅巾軍將領，然後出城投降，不久之後的某天夜裡，他和田豐一起刺殺了察罕，然後逃回城中。

察罕帖木兒推誠待之不疑，數獨入其帳中。及豐既謀變，乃請行觀營壘……乃從輕騎十有一人行，至豐營，遂為王士誠所刺。——《元史·順帝本紀》

然而，城外的元軍並沒有因主帥被殺而趁機散去，因為有一個年輕小伙接過了察罕的指揮棒——擴廓帖木兒，也就是王保保——察罕的外甥兼義子。

仇恨就此釀成，外面的元軍拼了命要攻城報仇雪恨，城內的紅巾軍拼了命的要保住革命果實。於是，這次城池爭奪戰龍鳳七年八月打了溜溜一年，龍鳳八年七月的時候，紅巾軍表示扛不住了，請求火力增援。

他們向劉福通告急求援。

然而劉福通在安豐已經困守了兩年了，史載：兵勢日蹙。

這就有些尷尬了，因為安豐現在根本拿不出多餘的兵力——廢話，要是有多餘的兵力早就出城擊破元軍包圍圈了。

然而劉福通還是決定組織兵馬，增援益都。

八年秋，擴廓帖木兒攻益都急，福通遣兵救之。——《國初群雄事略》

我一直認為，有個劉福通這樣的朋友，是個三生有幸的事情。因為他會幫你，不管什麼情況，難度如何，他都會儘力去幫你。

哲學告訴我們，物質是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的。同樣，龍鳳八年的山東戰場同樣不會因為劉福通的古道熱腸而發生轉變。

這支可憐兮兮的援軍闖出了包圍圈，去北上增援益都，然後在臨朐縣南邊的火星埠，被擴廓的部下關保輕鬆擊敗——此處距離益都六十公里。

劉福通手中最後一支機動力量就此喪失。

小明王對此毫無辦法，甚至可能一無所知。

益都這下算是彈盡援絕了。不過，沒了援軍的紅巾軍仍然很頑強，陳猱頭左右支撐，堅持到了龍鳳八年十一月，滿打滿算，他守了兩年。

十一月乙巳，克益都，執其渠魁陳蹂頭等二百餘人獻闕下，而取田豐、王士誠之心以祭其父，餘黨皆就誅。——《元史·順帝本紀》

自此，盤踞齊魯六年之久的山東紅巾軍徹底覆滅。

小明王對此仍是毫無辦法，或許仍然一無所知。

然而劉太保並不死心，因為還有一支紅巾軍遊動在外，他相信，這支兵馬可以來救援安豐困局。

龍鳳九年正月乙巳，大寧陷。關先生餘黨復自高麗還，寇上都。——《國初群雄事略》

北伐紅巾中路軍，龍鳳九年正月的時候仍然在塞外攻城略地。

紅巾軍的北伐軍，算是中國歷史上最聲勢浩大的一次北伐，龍鳳三年初的時候，紅巾軍分三路北伐，東路軍毛貴部從連雲港出發，海路登陸山東半島，席捲山東，橫掃滄州、天津，打到了今天的北京東五環；西路軍從洛陽出發，正面肛進去潼關，圍西安、圍鳳翔、占漢中、占鞏昌，最終一路北上攻佔寧夏銀川，一路南下攻佔成都。

不過要說曲折和精彩，那還得說中路軍。

中路軍在關先生、破頭潘兩位領導的率領下，從今天的菏澤出發，從焦作越過王屋山進入山西，然後一路披靡打了個底穿，在得知毛貴攻到東五環的時候，從朔州往東打出太行山，猛攻保定、定州，然後毛貴敗了，他們也敗了，於是划了個圈跑回山西，攻陷大同。面對著尾隨而來的元軍，紅巾軍們毅然出塞進入草原，先在集寧路打殘了汪古部駙馬趙王的兵馬，又往東燒掉了元中都，而後划出一道漂亮弧線攻佔元上都，繼續往東，在全寧路又肛掉了弘吉剌部駙馬魯王的部隊，然後東走懿州路，攻陷遼陽行省省會（元後期遼陽行省遷治懿州），然後佔領遼陽。

全程八千里。

關、潘之軍，日治戰馬，一無退意。——《庚申外史》

但是中路軍的表現並不止於此。

龍鳳五年十二月，紅巾軍遼陽行省平章毛居敬領兵眾四萬，冰渡鴨綠江，陷義州，殺高麗副使朱永世，六年正月，攻陷高麗西京——平壤。

龍鳳六年三月，紅巾軍乘船七十餘艘，入高麗西海道豐州碧達浦，又泊高麗西京德島、席島，遂入鳳州，燒城門。

又百餘艘入安岳郡元堂浦，陣斬高麗軍三十餘級。未幾，又侵黃州琵琶浦。甲寅，掠安州城垣浦。四月，侵黃州鐵和浦。

高麗軍的表現讓人尷尬，正面野戰打不過紅巾軍也就罷了，居然還被紅巾軍用水路襲擾多次，甚至還攻進了城池（鳳州）。

龍鳳七年冬，遼東紅巾軍在元軍納哈出、囊加歹、張居敬、佛家奴、搠思監五路圍攻之下丟掉遼陽，於是全軍出擊，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再次進軍高麗。

高麗軍表現果然讓人放心，一如既往地穩定。

龍鳳七年十月丁酉克朔州，壬寅克泥城，十一月己酉屯撫州，敗高麗將李芳實。庚戌，與高麗戰價、延、博等州；丙辰襲安州，陣斬高麗上將軍李蔭、趙天柱，俘高麗指揮使金景磾，授之元帥。癸亥戰岊嶺柵，斬獲無數，高麗將安祐、金得培等單騎奔還；乙丑，先鋒兵至興義驛；辛未，兵入高麗王京，高麗王奔耽羅。十二月丁未，克原州，殺牧使宋光彥，又入安邊府。

以上各處戰役，紅巾軍完勝。

高麗人決定收復失地，於是想出一個辦法——和親。

其臣納女請降，將士皆以女子配，遂與高麗如姻婭往來。——《庚申外史》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警惕敵人的糖衣炮彈。這話多麼有哲理。

可惜紅巾軍不知道這句話。

八年正月，高麗安祐、李芳實、崔瑩、李成桂藏其馬於林中，傳令：「除高麗聲音者不殺，其餘並殺之。」遂四面來攻，關鐸、沙劉二皆死，惟破頭潘、裨將左李率輕騎萬人從間道走西京。——《李朝實錄》

你以為紅巾軍就此敗了嗎？na?ve！

兵敗開城的紅巾軍余部，在破頭潘的帶領下，一路攻佔平壤、義州、遼陽，又殺了一道回馬槍，龍鳳九年正月乙巳攻陷大寧，隨即又再一次攻陷元上都。

全程五千里。

加上他們來的時候那八千里，他們走出了古代版的萬里長征。

他們是江淮之間的暴民，是烏合之眾，卻也是元朝、高麗的噩夢。

揚刀朔漠，躍馬箕封，多少正規王朝的精兵悍將都沒做到，他們一群暴民做到了。

他們也是大宋丞相劉福通最後的希望所在。

可惜，這段記載還有下半句。

龍鳳九年正月，關先生餘黨復自高麗還，寇上都，孛羅帖木兒擊降之。——《國初群雄事略》

沒了，才知道什麼叫沒了。

小明王對此一無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毫無辦法。

不知道劉福通知不知道這個消息，又或者是他在得知這一消息後，會是什麼心情。

不過劉福通恐怕還來不及為這最後一部北伐軍默哀，因為他人生中最後的敵人，來了。

龍鳳九年二月癸酉，張士誠遣其將呂珍來攻安豐。

和他一塊來的，還有廬州左君弼。

張士誠什麼人？想當年以十八人打下半個揚州路的鹽梟，高郵城獨力對抗脫脫丞相八十萬大軍的英雄。

可惜他投降了。

早在元朝至正十七年他就投降了，那一年是龍鳳三年，北伐軍剛出門。

左君弼什麼人？彌勒教主彭瑩玉的門徒，跟韓山童、劉福通起事的元末義軍前輩，徐壽輝政權汴梁行省平章，佔據廬州十餘年。

可惜他也降了，或是說，不反元了。

龍鳳九年二月癸酉，是那一年的二月二龍抬頭，安豐城內的龍抬沒抬頭不知道，反正安豐城外有人抬頭望著這座城池，正在盤算怎麼攻城。

劉福通仍然沒有喪失信心，儘管他現在連吃的都拿不出來了。

呂珍是張士誠部下比較能打的，可劉福通也是。

呂珍認為，我這精兵良將，錢糧充足，打你個將死之人不跟玩似的？今天我非弄個大新聞給群雄看看。

劉福通卻認為，老子當年抗元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脫脫、賈魯、答失八都魯、月闊察兒、察罕，那都不知道比你高哪裡去了，我跟他們談笑風生。

一方要攻，一方要守，結果呂珍明顯是技不如人，打了半天打不進去，於是開始長期圍困。

這一下，安豐徹底hold不住了。

要知道，安豐從龍鳳六年年初開始，到現在已經被圍進入第四個年頭了。

不過這次是徹底被圍了，安豐城內一粒糧食也沒了，城內出現了吃人的現象，後來開始吃死人，最後死人也沒了，於是挖開那些已經埋入地下的已經腐爛的屍體，最後連腐屍也找不到了，開始吃土——井泥用人的脂肪油炸一下，吃掉。

安豐被張氏圍困，城中人相食，有屍埋於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為丸，用人油煠而食之者。——《紀事錄》

地獄不過如此。

然而這是人間。

小明王在哭泣，這次是真的哭了，史載：小明王在城中號泣。

劉太保毫無辦法。

皇帝不差餓兵。

求援吧。

可這時候哪還有援軍啊！

你別說，還真有。

「大宋」吳國公、江南行省丞相——朱元璋。

朱元璋是那種心裡裝著一個大老虎，卻趴在一朵花上聞啊聞的那種人。

他決定去救。

有人不想讓他去。

彼牧豎耳，奉之何為！——劉基

龍鳳九年的朱元璋，還是一個很仗義的人。

三月辛丑，太祖率左丞徐達、參政常遇春等救安豐，擊呂珍。——《明太祖實錄》

三月辛丑，是三月初一，龍鳳九年的二月是個小月，三十天。

換而言之，安豐被圍二十九天了。

而這一天，朱元璋剛剛出發。

戰事很順利，朱元璋大軍前往，左君弼恐廬州有失於是連夜撤軍，呂珍孤掌難鳴，解圍而去，紅巾軍趁機突圍。

我想，朱元璋應該很滿意這個結果的，成功解救了小明王，獲得了美名，自身又沒什麼戰鬥損失，順道回去的時候還拿下了廬州。

張士誠也是很滿意的，朱元璋撤軍後他不但重新得到了安豐，還趁機攻佔了定遠、濠州、泗州、汝州、潁州。

小明王也是很滿意這個結果的，朱元璋成功解救了小明王，將其安置在滁州，待遇很不錯。

太祖設鑾駕傘扇，迎駐滁州，創造宮殿居之，易其左右宦侍，待之甚厚。——《紀事錄》

滁州其實挺好的，歐陽修先生曾說：環滁皆山也。林正大先生補充道：四時之景無窮也。

龍鳳九年，逃出生天的小明王就在這個「四時之景無窮」的地方居住，住了四年。

丙午歲，廖永忠沉韓林兒於瓜埠。——《通鑒博論》

龍鳳十二年冬十二月，宋主殂。——《平胡錄》

我很想知道，龍鳳九年二月安豐城中號哭的小明王，會不會幻想著自己有一天可以過上那種吃喝不愁又不用擔驚受怕的日子；而安居滁州的小明王，是否還記得龍鳳九年二月的時候，在安豐城中號哭的他，以及他的劉太保。

PS·風雨劉福通

哦，對了，安豐之戰，唯一的不滿意的人可能是劉福通。他失去了安豐，打盡了部隊，失去了一切。作為一個天生的鬥士，他卻再也不能拔出刀劍去拼殺，這是個悲劇。

《明實錄》記載，劉福通是在安豐被呂珍殺死。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劉福通也是很滿意的。

中國有個對名臣的評價：存百里之域，扶三尺之孤。

能做到這一點的，叫做名臣，比如諸葛亮。

我認為劉福通同樣擔的起這一評價，儘管他不是名臣。

他立志反元，立志恢復大宋，立志移駕舊都汴梁，立志保全故人的血脈——這些他都做到了，他被殺或是戰死，都已無關緊要。他半輩子都在反抗元朝，即使魚乾水盡之時也從未放棄；他重新建立了大宋，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他曾躍馬揚刀攻入失陷長達二百餘年的大宋舊都汴梁，並為之而戰鬥；他保護了故人韓教主的兒子十餘年，視若己出；他親自點起了一把燎原之火，看著龐大的蒙元帝國瞬間崩潰。他應該很滿意這一生，因為他是死於反抗之中，而不是跪著被人砍掉腦袋，然後被尊貴的達魯花赤老爺指著骨頭說：看，這是奴隸。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
「看，
這是奴隸！」——田間《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於是我寫下了劉福通的結局：

二月癸酉，張士誠遣其將呂珍來攻安豐。三月，太保丞相劉福通戰歿，帝乘風雨潰圍而出。

你是要當一輩子懦夫，還是要當英雄，哪怕只有幾分鐘。

他當了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