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尋人
(插畫:劉易斯)
「王朗、周江伯、胡易雲、陳阿大……」清朗的夜色中,有人開始點名了,四周響起一聲接一聲的「喏」。趙昌時「噗」地一下笑了出來:這個陳阿大,來軍中時,連正經名字都沒有,一直就把這個小名叫了下來,每次聽人鄭重其事地叫他,他就覺得好笑。
點名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傳來,一直點了有一千多個名字,每個名字都得到了「喏」的應答。「奇怪了,怎麼一直沒有點到自己呢?這是要執行什麼任務?怎麼把我給忘了?」趙昌時想。
點名完畢,一群人跟隨號令,朝一個方向魚貫而去,陳阿大、王朗他們也在其中。大家都面無表情,神情麻木,像是奔著一個不可知的未來。趙昌時拉住陳阿大,阿大卻沒理他,輕輕甩脫他的手,徑直往前去了。
趙昌時感到被忽視了,他追上前去一路上吵嚷著:「等等我,為什麼不叫我?」「你們幹嘛去啊?怎麼把我給忘了?」他一路撥開人群往前擠,忽然間,人群外伸進一隻手將他一把拽了出來:「你是誰?」
「我是張將軍麾下裨將趙昌時,為什麼沒點我的名?」
那個人呆了一下,低頭翻了一下手裡的名冊,「沒這人,你快一邊去。」說著狠狠推了一把趙昌時,趙昌時只覺得這一推力氣大得驚人,自己如騰雲駕霧一般飛出,然後眼前一黑就沒有意識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周圍有嗚嗚的風聲和噼噼啪啪的燒灼聲響。趙昌時睜開眼睛,眼前是湛藍湛藍的天空,他掙了一下想起來,卻只覺得脖頸劇痛,疼得他哎呀一聲,不敢使力。
趙昌時用一隻手撐地,另一隻手托住自己的頭,慢慢地爬起身。面前的情景宛如地獄,到處是屍體和鮮血,一個疊著一個,幾處著火尚未熄滅,黑煙飄散,淡淡地籠罩在半空中,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兒和焦臭味兒。
回憶慢慢湧進趙昌時的腦海,他記起了昨天的血戰,記起敵軍潮水一樣地衝上來,自己慌忙上馬迎敵。他想起親眼看到陳阿大被敵將斬落馬下,他撥馬去救,卻突然感到項上一涼……
大戰結束了?弟兄們到哪裡去了?趙昌時掙扎著爬起來,扒開身邊一具一具的人屍和馬屍,找自己的弟兄們。
「周江伯!」趙昌時翻出一具屍體,用力搖撼著,喊著他的名字,但周江伯並沒像昨晚那樣答一句「喏」,他的身體是冷的,胸口的鮮血已經凝結。「胡易雲!」趙昌時在一塊石頭上找到另一名兄弟殘破的身體,他也早沒了鼻息。
「你們回答我——」回答他的只有獵獵的風聲,「你們都到哪兒去了?你們不是跟著隊伍走的嗎?!」趙昌時聲嘶力竭地喊著,脖子上的傷口突突跳著,血一小股一小股地涌了出來。
趙昌時沮喪地坐下去,靠在一個兄弟的屍首之上,他的眼淚從閉著的眼睛裡跑出來,他張著嘴,半天發不出聲音。
「你們怎麼扔下我走了——」趙昌時號哭出聲,他哭了一會兒,抹了把眼淚,他撐著兵器站起身來,「你們等著,我去找你們。」
負傷的趙昌時柱著兵器,朝青陵城蹣跚而去,那裡正有一場艱苦的守城戰。
趙昌時到達的時候已是傍晚,官軍攻城正酣,響箭聲和慘呼聲此起彼伏,不時有守城的兵士從城牆上摔下來。
攻守雙方都有人看到了一身緇甲的趙昌時,這個明顯受傷的淮西將士如何會孤身出現在敵軍的後方?又為何敢於隻身闖敵營?大家都想不清楚。一些淮西守軍暫停下動作,手搭涼棚看趙昌時的動靜,而攻城的官軍也暫時中止,回過頭來看著這個遍身血跡與污垢的人,用長刀的刀柄撐著地,一步一步緩緩地,而又堅定地朝己方走過來。由於看不透對方的意圖,大家一時都沒有反應。趙昌時慢慢走近一名正在指揮攻城的小將,到離他還有一丈遠的時候,站下腳步,雙手舉起刀,踉蹌著朝對方殺過來。小將抽刀一格,趙昌時刀瞬時被崩開,他腿一軟,就摔倒在地上。旁邊守衛的一名兵士快速衝過來,一刀捅進了他的身體,他扭動了一下,就不再動了。
看了這一幕的官兵們表情迷惘,沒明白這個人什麼路數。兩個兵士熟練地走過來,抬起趙昌時的軀體,扔到了戰場一邊,與其他一些淮西士兵的屍體堆在一塊。
入夜,點名聲又響起了,這一次,點到的沒有趙昌時熟悉的名字。喊了「喏」的人們麻木地站起,朝一個方向成群地走過去,趙昌時也爬起身,與他們混在了一起。
人群在點名者的牽引下緩緩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趙昌時藏身在人群中間不敢抬頭,只是一味地跟著走。他感覺到碎石路變成了土路,踩起來有些軟綿綿的,路旁飄過來花的香氣,這種香氣從來沒有聞到過。走了很久,人群走到了一條大河的旁邊,河上架著一座橋,橋的那頭通向一片黑暗,從這頭看不到彼岸的樣子。河邊有一個小棚子,一個老年婦女站在棚下,從一個大桶中舀出一碗一碗的湯水,送到每個走到橋頭的人的手邊。路過的人接過她的碗,毫無猶豫地一口喝下,然後踏上橋。
「這一定就是孟婆湯了。」趙昌時想,「那座橋,看來就是奈何橋。而剛才的花香就是彼岸花。」
輪到趙昌時時,他接過碗貼近嘴邊,做出仰頭喝的姿勢,而湯水順著他的脖子流了下去。他學著身邊人的樣子,木然地把碗還給孟婆,踏上了前面的木橋。
橋下的水深不見底,也看不到波濤,像是霧,像是雲,像是摸不到的東西。面前的橋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越往前走,橋的形態就越模糊,趙昌時感覺自己走進了一片虛空。前面沒有任何景色了,也看不到邊界,向前、向左、向右,都是無盡的幽暗空間。他回過頭,來路也消失了,再也看不見橋,也看不見孟婆。
「兄弟們,我來了,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趙昌時不敢出聲,他在心裡一遍遍地喊著。他也不敢停步,他怕停下來,就會被虛空吞沒,迷失在這非人非鬼之界。
不知道走了多久,趙昌時感覺前面有了光亮,他朝著光亮快步走,眼前出現了一個像巨大的山洞一般的地方,洞口在很遠處,光亮就是從那裡來的。而從遠至近,是一片水,一直延伸到近前,許許多多沉默的人站在水邊等待著,不斷有一艘艘小船駛向水邊,將一個個等待的人接走,小船平滑地從水面上駛出,一直消失在光亮之中。
不知道自己趕不趕得及,不知道兄弟們還在不在這裡。趙昌時在水邊逡巡著,一個人一個人看過去,找自己的兄弟們。最近幾天大戰一定死了許多人,這裡等待的人群不知道有多少。竟也無人看管,大家都靜靜地等待著,並沒有人著急。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茫然的神色,似乎已經忘記了一切,也不期待一切。
趙昌時找到了陳阿大,他正站在水邊,木然地望著遠方。趙昌時一把拉住他,輕聲喊他:「阿大!」
陳阿大把臉轉向他,一臉陌生,任他怎麼喊,怎麼問話,都一聲不答。
「你喝了孟婆湯,你一點也不記得我了嗎?」趙昌時問,「我是趙昌時啊,我是你的兄弟。咱們倆出生入死好多年,我去過你家,拜過你的母親,我們曾經許過諾言,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嗎?」
陳阿大還是一臉茫然,他定定地看著趙昌時,臉上有嬰兒一樣的表情。
他倆的動作驚動了身邊的人,大家都把臉轉過來看。趙昌時絕望地四處看著,與一個人正對了臉,那個人是胡易雲。趙昌時推開身邊的人走過去,把一樣茫然的胡易雲拉了過來,「阿大,你看看他,他是胡易雲,咱們是兄弟。」兩個人都毫無反應。
趙昌時哭了出來,他千辛萬苦地找到了這裡,找到了兄弟,卻無法相認,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船來了,陳阿大轉過頭去,毫無留戀地登上了船。他躺在淺淺的船艙里,船輕輕漂出去,筆直地朝光亮駛去。趙昌時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你要記得我啊!來世我們還做兄弟!」
另一艘船來的時候,胡易雲準備登船。他走下水面,快到船邊時,忽然停下。他轉過身,朝趙昌時笑了一下:「我好像記得你。我會記住你。」
胡易雲走了,趙昌時停在水邊,感覺心肺被撕開了一樣。生離死別原來是這個樣子的,這是多麼的無奈啊。
沒有船接趙昌時,他在水邊等了很久,直到身邊看過的人都走光了,新的一波人又來到。他無計可施,朝向遠離光亮的方向,踏上了歸途。再次走進虛空時,趙昌時覺得支撐自己走到這裡的所有力量都被用盡了,希望一旦從身體里抽離,他的意志也就垮塌。他躺了下去,在無邊的黑暗中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趙昌時回到了人間。攻城早就結束了,淮西被官軍收復,青陵城恢復了安定。趙昌時是被收屍的人收留的,他的胸口一直有熱氣,收屍的大爺就把他扛回了家。
淮西軍隊解散了,趙昌時就地為民。他傷好後拜別了恩人,決定去找胡易雲。在陰府,胡易雲投胎前曾說過:他會記住他。
原故事來自《博異志》 趙昌時
元和十二年,憲宗平淮西。趙昌時為吳元濟裨將,屬張伯良。於青陵城與李愬九月二十七日戰,項後中刀墮馬死。至夜四更,忽如睡覺。聞將家點閱兵姓名聲,呼某乙,即聞唱唯應聲。如是可點千餘人。趙生專聽之,將謂點名姓。及點竟,不聞呼之。俄而天明,趙生漸醒,乃強起,視左右死者,皆是夜來聞呼名字者也。乃知冥中點閱耳。趙生方知身不死。行歸,月余瘡愈。方知戰死者亦有宿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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