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房
屋外的雪飄飄揚揚,天地間一片昏暗。北風一陣陣呼嘯著,把即將落地的雪花再次卷到天上,風裹著樹枝、雜物不斷拍在門上、窗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像是有無數人在窺探。
屋裡雖暖和,但馬家老爺子覺得心神不寧,他沖婢女英兒使個眼色,讓她去檢查下門窗,看有沒有什麼地方沒關嚴。英兒趕忙去了。
不到一盅茶的功夫,靠近院牆的西屋裡傳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像是英兒的聲音。屋裡打著盹、算著賬、做著活計的人們都一個激靈,馬上有幾個反應快的男丁跑了過去。
西屋是間客房,平時沒有人住,不過英兒每天都打掃得很乾凈,新裝的窗玻璃,日日擦得里外通透。此時,英兒正倒在這屋的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戶外面,一隻手指著那個方向,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半天之後,英兒才磕磕巴巴地說:「鬼!怨鬼……」
就在那扇乾淨得像沒有一樣的玻璃外面,英兒看到了一張臉,一張滿臉都是血的臉,貼在窗玻璃上,定定地往裡看。到人們聽到叫聲趕過來時,那張臉如同煙霧一樣,瞬間消失在昏暗的雪夜中。
聽了英兒的講述,幾個膽大的男人提上燈,結夥出去圍著房子里里外外轉了一大圈,卻什麼也沒找到,雪地上連個腳印都沒有,大家鬆了口氣,紛紛議論說準是英兒精神恍惚,看錯了什麼東西。
踏著積雪,一行人穿過院子走回堂屋,落在最後的是桂六,住在馬家的夥計。他明確地記得自己是最後一個的,但突然感到後面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不耐煩地邊伸手推開那隻手邊回頭看,剛想說話,聲音卻憋在了喉嚨,緊接著,他發出了一聲慘叫,之後像逃命一樣扔掉手中的燈籠,放開腿腳往屋裡狂奔,前面幾個人都沒能拉住他。
剛跑進屋裡,他就要閂門,被後來的人一把推開了。大家吵吵嚷嚷地罵了一陣,才聽他驚恐地說他剛才看到了鬼,一個滿臉是血的鬼,還伸出一隻乾瘦的爪子抓他的肩膀。大家面面相覷,心裡漸漸生出了一些恐懼。
這一整晚,大家都沒敢睡,不管男女老幼,都擠在堂屋待了整晚,不過後面的半夜,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夜晚過去,天放了晴,風也住了,太陽出來,陽光很和煦,讓人感覺昨晚的一切都是錯覺。
吃早飯的時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昨晚的事情。吃完飯,該去店裡照應的就去店裡了,該做家事的繼續做家事,馬老爺子背著手,圍著宅院轉了幾個圈,然後一言不發回了屋。
馬家宅院鬧鬼的事還是傳了出去,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說出去的。不過調查這事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沒過幾天,鬼又鬧了一次,再後來的某些天,馬家常常發現本該在這屋的東西,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那屋,或是本來藏得好好的東西,不僅被翻了出來,還被掛在當院的樹上。
馬老爺子現在走在街上,背後常有人指指戳戳地低聲議論。他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也只能裝聽不見。
「當初真不如把這房子賣了!」有時候遠離了那些說三道四的人之後,馬老爺子忍不住恨恨地這麼想。自己家這個宅院,離淮鎮最熱鬧的南北大街一箭之遙,背靠鎮上唯一的一座小山坡,交通方便,又很安靜,是人人覬覦的好位置。這些年來,常常有人主動拜訪,求轉讓此宅,都被馬老爺子喊個嚇死人的高價,從而放棄了念頭。
「這房也不是不能賣,只要價錢合適。」馬老爺子常這麼說。不過他認為合適的價錢,總離一般人能接受的相差太遠。
「去年來的那個老儒生,開的價還真是可以商量呢。」馬老爺子眯起眼睛,想起了去年的一個買主。可惜那人後來再沒來過,如果他再來,就按他那個價錢賣給他算了。
可惜馬老爺子心儀的買主並沒有來,鬼還在繼續鬧著。馬老爺子請過幾個道士法師,做了幾次法,然而一點作用沒有,宅院里還是一天到晚地出怪事。桂六已經不在這裡住了,他借口要看店,搬到了南北大街上馬家的布料鋪里。英兒跟老媽子吳氏住到了一間房,一到晚上形影不離,兩人從來沒那麼好過。馬家大少爺在家裡話不多,不過他已經開始讓人打聽有什麼合適的房子了。
馬家想換房的消息也流傳出去了,在淮鎮這個小地方,沒有什麼秘密能保守住。陸陸續續來了幾個打聽消息的,問問馬家現在的房子賣不賣,賣個什麼價錢。馬老爺子已經沒以前那樣的底氣了,他照著以前人們提出過的價錢報了個價,沒想到時移世易,曾經加錢也願意的人,聽了這個價也還是搖了搖頭。
馬老爺子心煩意亂。這房子是自己年輕時辛苦掙下的產業,自己為他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就算比這個價錢高一倍,自己以前都不樂意接,現在竟然連這個價也賣不出去了。
第二年快入冬的時候,馬大少爺買下了鎮西頭的一套老房子,收拾了一下,全家都搬了過去。新家在鎮的邊緣,去趟南北大街要走半天,大少爺現在去照顧鋪子,必須要天不亮就出門。不過這地方倒是乾淨,再也沒有奇怪的動靜和嚇人的東西了。全家只有馬老爺子不高興搬過來,其他所有人雖沒明說,但都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馬家舊宅沒有找到合適的買主,只好先賃給了一個外鄉來此做生意的糧食商人,他只有自己和兩個個夥計,那麼多房間住不過來,把好幾間屋子都搞成了倉庫。馬老爺子心裡直咬牙,嫌他糟蹋房子,但有個人住著看守著,總比荒著強,沒人氣的房子容易塌。
但這個馬老爺子不滿意的租客也沒在這裡待多久,春節還沒到,糧食商人死活要退租,再便宜的價錢也不幹了。住了不到三個月,撞見了好幾回鬼,嚇得商人和倆夥計魂飛魄散,連淮鎮都不想再待下去。
馬家宅院荒了,沒人敢再打它的主意。除了馬老爺子偶爾白天來串串,除了鎮上一些半大孩子到這裡練膽量,這裡平日連過路人都不再有,凡是知道它的故事的,都繞著它走。而淮鎮這麼個小地方,沒有幾個人不知道這宅院的故事了。
春天化凍,夏天落雨,眼看著老宅的牆就出現了頹唐的痕迹,馬老爺子看在眼裡,心都在滴血。他有時候趁哪個夥計空閑的時候,強拉著人家陪他來修修補補。夥計們沒人敢忤逆他,但很快就都勤快得一點空閑沒有了。
那個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來了個買主,正是兩年前來過的老儒生,他不是鎮上人,原本住在獻縣。在馬老爺子此時看來,哪怕白送給他,這房子也算所託得人了,至少這個人,像是個能好好照顧這房子的人。談好價錢,馬老爺子心裡有些不忍,他忐忑地問老儒生聽到過什麼傳說沒有,老儒生笑了:「子不語怪力亂神。」馬老爺子放下一顆心——至少怪不到自己隱瞞事實了。
老儒生一家秋後就搬了進來,沒辦什麼儀式,也沒張燈結綵。一家人都挺莊重有禮,男的沉穩,女的安靜,讓淮鎮的人看著油然升起羨慕與自卑。也是奇怪,自打老儒生住進來,不知道鬼是消停了,還是老儒生根本不怕,反正再沒聽到這院子里有什麼大呼小叫,不管多愛打探人家家長里短的人,也探不出什麼口風。街坊鄰居私下裡議論,琢磨著一定是這老儒生年高德劭,把陰氣壓住了,鬼不敢出來。這議論傳開,全鎮的人對老儒生一家的敬重都多了幾分。
又是一個北風呼嘯的冬夜,淮鎮的人們都躲在暖暖和和的屋子裡貓冬。嗚嗚的風聲中,一些人隱隱聽到了吵鬧聲、慘叫聲、甚至打鬥聲,一陣一陣隨著風聲飄來飄去,但仔細張起耳朵,又不太確定那到底是人聲還是風聲。
一夜過去,太陽出來,早起的人們路過南北大街東邊的小路,看到碎石路上有些暗紅色的痕迹,像是潑濺在路上一樣。疑惑的人們循跡而去,看到馬家老宅,也就是老儒生一家現在住的那所宅院,門戶大開。進到院里,一幕極為嚇人的場景出現在眾人面前——從院里到屋裡,一具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身上都遍布刀傷,血濺得滿院都是。老儒生全家,從老到小,從尊到卑,無論男女,沒留一個活口。
跑得快的人馬上去告官了,捕快來得及時,順著碎石路上的血跡一路追去,在去鎮不遠,通往獻縣的路上找到了兇手,他自己也在搏鬥中受了傷,因失血過多,暈倒在途中。多虧捕快發現得及時,再晚一會兒,恐怕也該凍死了。
審案那天像節日一樣,縣衙門口人山人海。獻縣雖是個繁華地方,但一向還算安定,這樣滅門殺人案還是第一次出,附近的閑人們都想來看看熱鬧。
犯人沒等用刑,就老老實實地招了——事是我乾的,但我是被逼的,我只是想要回我該得的錢而已。
一場大戲就這樣在獻縣人眼前揭開,淮鎮人第一次知道,人生可以是這麼長的一個局,而自己都是局中的一個角色。老儒生幾年前就看中了馬家這套房子,想買下作為終老之地,遺憾的是馬老爺子的開價太高。老儒生回到家裡思前想後,找到了獻縣潑皮姜三兒,給他謀划了一場漫長的表演。兩年多來,姜三兒帶著兩個兄弟,風裡雨里辛苦地在馬家裝鬼,逼走了馬家,又逼走了租戶,直干到老儒生得到了遠低於預期的價格,把房子買下來為止。本來說好,老儒生最初出價和最終拿下的價格之差,都是姜三兒兄弟的辛苦錢。沒想到房子拿到,老儒生翻臉不認人,姜三兒找他論理,他卻說無憑無據,誰說過給這麼多錢?就算去官府告,也沒人會相信鬼是他裝的。姜三兒吃了大虧,沒法向兄弟交待,存了心要跟老儒生攤牌。那一夜他和老儒生吵到翻臉,他決定動粗。本來他也沒想走到這步,但老儒生的家人衝上來要趕他出去,情急之下熱血上頭,慘劇就這樣發生了。
命案審結,房子又判回給了馬家。但這房這下是真成了鬼屋,死了這麼多人的房子,誰還敢住?馬老爺子每每看到這房就傷心,好好奮鬥一輩子,不招誰不惹誰,怎麼就這麼讓人給算計了呢!
原故事來自《閱微草堂筆記》
淮鎮在獻縣東五十五里,即金史所謂槐家鎮也。有馬氏者,家忽見變異。夜中或拋擲瓦石,或鬼聲嗚嗚,或無人處突火出。嬲歲余不止,禱禳亦無驗,乃買宅遷居。有賃居者嬲如故,不久也他徙。以是無人敢再問。有老儒不信其事,以賤賈得之,卜日遷居,竟寂然無他,頗謂其德能勝妖。既而有猾盜登門與詬爭,始知宅之變異,皆老儒賄盜夜為之,非真魅也。先姚安公曰:魅亦不過變幻耳。老儒之變幻如是,即謂之真魅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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