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第二十二章 復入寶塔

葉長青聽到門響,握緊筷子,合上眼,屏息凝神,只待那人靠近就一筷子戳瞎他的眼睛。

木屐的聲音一下一下敲著他的耳膜,再近一點,他握得更緊了,再近一點,那人衣服發出的窸窣聲越來越清晰,呼吸打在他臉上,葉長青瞬間怒目圓睜,一筷子就要戳穿這人的腦袋,卻不料手臂突然僵住,想是多日不動彈,猛地發力傷到筋了,那人嚇得叫了一聲,竟是個女孩的聲音。

葉長青警覺地看著她,「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女孩被嚇得花容失色,戰戰兢兢走到他面前,她穿一件白底紫里織有花鳥圖案的小袖,這配色很襯她白皙的膚色,臉上敷了厚厚的粉,不,確切的說脖子上也敷了粉,眉毛被剃過,用墨在原處描上淡細的眉狀,嘴巴塗得紅艷艷的,她見葉長青看她看呆了,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黑齒,像開了口的墓穴,葉長青毛骨悚然。

他心說,這女孩估計也是個受害者,多漂亮的女孩啊,被這伙兒倭人給弄成這幅鬼樣子了,他驚嚇之餘回過神來,態度和緩了不少。

女孩跪坐在他面前,連著鞠了三個躬,依然是那種沒有高低起伏的語調,「對不起,對不起,驚擾到您了,真是對不起。」

原來是個倭人,葉長青復又雙眉倒豎,「你到底是什麼人!」

「對不起,」她見葉長青發火,彎下小巧的身子又是一鞠躬,「我是小林龍馬的妹妹,小林千夏。」

葉長青一隻手實在是撐不起自己半個身子了,咣當一下貼到地上,虛弱的喘著氣,「你們為什麼要折磨我?是因為我殺了倭寇,你們要替同胞報仇?」

千夏聽到這兒圓圓的眉毛湊到一起,略帶憤恨的說道,「閣下實在是太無禮了,怎麼能把小林一族跟強盜擺放在一起,」她意識到自己有點凶了,調整了下語氣,「我們小林家可是從鎌倉幕府時代綿延至今的名門大族,能跟小林家相提並論的也就只有佐竹氏、最上氏、毛利氏、小早川氏與島津氏······」

「我干你老母!」葉長青懶得聽他報菜名一樣自報家譜,「你們要捉我去哪兒?」

千夏見他齜牙咧嘴,白了他一眼,「哼,都被打成這樣了還這麼囂張,閣下的火氣可真大呢。」

「你們腦子都被門擠了吧!你們一家人都是瘋子嗎!」儘管已經筋疲力竭,葉長青還是扯著嗓子叫道。

「早知道就不該給你做鰻魚飯吃,吃飽了就沖我嚷嚷,就應該讓十兵衛與佐佐木每天都揍你一頓,」千夏立起身子,整了整衣帶,瞥了眼躺在地上氣若遊絲卻怒氣沖沖的葉長青,「算了,看你這幅尊容,我就寬恕你了,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葉長青痰喘著吼道,「我恨不得將你們這些倭人食肉寢皮、敲骨吸髓,我······」他還想再多說一些狠話,直接咯血數口。

千夏趕緊從袖子里掏出綉有櫻花的手絹擦他的嘴角,「你別說話了,你需要靜養。」

葉長青耳朵里像是有一千隻喝醉了的蜜蜂在跳著群舞,腦殼嗡嗡嗡叫喚的快要跟臉皮分家了,千夏晃成好幾個影兒,他想推開千夏,卻連這最後的一絲氣力都蕩然無存,竟暈厥了過去。

這時,艙門開了。

小林龍馬雙臂抱肩踱著步子走了進來,「這位少年的忍耐力可真是驚人,連番毆打,羞辱謾罵,一般人不出三天便崩潰了,他竟能忍受五天之久,而且絲毫看不出精神被擊潰的跡象,我沒有看走眼,重振幕府權威,刺殺叛亂大名的任務交給他一個生臉最合適。」

千夏把葉長青的腦袋輕輕放到地板上,困惑的看著哥哥,「可是,他又不會任何武術,那些叛亂的大名手下全是劍術高手,怕還沒近前就被斬落人頭了。」

「不會可以學,」小林走近昏倒在地的葉長青,低頭端詳著他鋪滿煞氣的臉,「我看中的是他這個人,伊賀國上忍服部正康可以幫助小林家把他訓練成一名武功蓋世的忍者,屆時羽田波旬就算被劍術高手層層護衛,遲早也要被摘去項上人頭。」

「可是哥哥,」千夏將心中的疑問和盤托出,「波旬公布武天下,各路大名紛紛俯首帖耳,日本怕是要在波旬公手裡天下一統,除去波旬公,日本將重新陷入四分五裂,而幕府軟弱無能,為何小林家非要······」

「八嘎!」小林眼珠都要努出來了,「小林家世受將軍恩澤,沒有歷代將軍就沒有小林家的今天,羽田波旬就是個亂臣賊子,整日將『奪取天下』掛在嘴上,安心呆在尾張國老死算了,真是個瘋子。」

千夏不敢再頂撞哥哥,她知道哥哥的脾氣,恭敬地趨步倒退出了船艙。

「今兒也不早了,封兄,我實在是太困了,」周桐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屎堆在眼角被擠成兩條線,「咱兒湊空接著嘮吧。」

封居胥聽得興味正濃,見周桐意興闌珊,也只好說,「行,周兄先歇息,得意濃時便可休嘛,一下子全講完,明兒沒得聽了。」

封居胥告別了周桐,回到自己廂房,他躺在床上,心裡還在想著葉長青的故事,他分明就是羅什寺塔第四層長卷中人物,想到他最後僵挺在地,眼球遍布血絲,手筋腳筋從皮里爆了出來還翻著捲兒,嘴巴張的老大的場景,封居胥不覺嘆了口氣,他自己雖然慫,可架不住崇拜當世英雄,所謂缺啥補啥吧。

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他由葉長青想到周桐,又想到來軍,三人均是暴斃而亡,自己與他們的畫像同在一塔之內,是否······

他突然嚇得渾身直哆嗦,自己長這麼大,連個女人都沒睡過,窩窩囊囊活了這麼久,最後落得個不得好死,他雖然想往好的方面想——可能也就他們三個人比較倒霉,自己嘛,最後肯定是白日飛升,長生不死了。

他不斷地自言自語,說自己早已被神仙點選,肯定不會暴斃而亡,可一想到來軍有兩個神仙護佑,依然喋血青山之前,不免泄了氣,眼淚從眼角躺了下來,他根本控制不住這決堤的洪水,窗外的寶塔悄然矗立,無聲的時間默然沖刷著世間的痛苦。

不行,不能就這麼束手就擒,封居胥一錘床板,他麻溜的穿好衣服,朝著寶塔小跑而去。

塔門洞開,他壯著膽咬著牙沖了進去,門歘的一聲自動關上了。

有了上一次入塔的經驗,他不是那麼害怕了,一溜煙跑到二樓,佛龕跟上次一樣一路照著他登塔的路,他從懷中掏出了筆,既然孫悟空可以改《生死簿》,那我為什麼不能將長卷連同上面的判詞一筆抹消呢!

可走進一瞧,他傻了眼,上面畫了個女孩,高高的密籠籠的髮髻,緊貼瓜子臉的水鬢,如石榴一般嫣紅可愛的嘴唇,脖子上圍了一條藏青色手帕,上穿一件黑底灑紅花的無袖長衫,下著綴以圓花方塊的血色羅裙······不用看了,這不就是呂瑤兒嘛,旁綴一首曲子詞: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捨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里!』」

這是說早晚要跟我分別嗎?封居胥突然有點黯然神傷,他知道呂瑤兒看不上他,可一看到這首曲子詞不覺胸悶,算了,人家本來也沒把我當回事,曲子里都說有別離淚,人家肯為我哭一場,也算沒白活吧,不對,或許是自己給她哭了一場,以呂瑤兒的性子,她才不會為自己哭呢。

封居胥握著毛筆的手在抖,他想把整幅畫都給畫滿叉,可又覺得畫了叉能怎樣?呂瑤兒就喜歡自己了?

封居胥啊封居胥,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他把毛筆往地上一摔,濺了自己一腳墨汁,有氣無力的往三樓拾級而上。

他走近三樓的畫卷,上面竟不是周桐,還是一位女子,看來整座塔的畫卷都換過了,而且原先是講述一個人一生的長卷,如今變成了單幅畫卷,只有美女跟曲子詞。

他湊近仔細端詳,這女子頭上挽著髮髻,沒呂瑤兒那麼高,著一件四面做成如意雲頭形的雲肩,交領上衣,兩條長袖,下著一條粉色長裙,束在上衣之外,腰部又圍了一條白色短裙,一條綠色絲帶束腰,余端系成花結,垂於身側,一條長而柔軟的披帛搭在兩肩。

畫中人一副悶悶不樂的神態,眼角低垂似是在生誰的氣,封居胥心說,這女孩長得好可愛啊,急忙去看旁邊的曲子詞:

「青苔古木蕭蕭,蒼雲秋水迢迢。紅葉山齋小小。有誰曾到?探梅人過溪橋。」

哇,好有意境啊,看來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冷美人,他又把那張色臉湊近畫中人仔細看了一遍,越看越耐看,方才的難受勁兒早就丟到爪哇國了。

上面肯定還有,他樂呵呵的往樓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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