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聊文藝復興|藝術家的生存技能

文藝復興的藝術一直是我很感興趣的話題,很久以前就有了提筆的念頭,想寫點什麼。然而這個龐大的話題讓我望而生畏,單是解釋這個文藝復興這個詞都可以寫一本書了。我默默地認為,若沒有學富五車的知識量,對這個詞高談闊論就是耍流氓。可是,文藝復興時期真心有很多槽點,非常符合我號「嚴肅吐槽」的宗旨。於是我想,雖然我並沒有學富五車,但吐個槽應該也還好吧。所以,接下來我要對文藝復興藝術進行「嚴肅」吐槽。因為不是正兒八經的藝術史,所以不會很有系統地介紹各藝術家和藝術品,甚至不會按時間順序寫。大家也就當看個好玩,想看真乾貨的請移步,大神也勿噴。

總之,發獃號接下來會有一系列圍繞文藝復興藝術的文章,但時不時也會寫些其他內容。(嗯我就是一個注意力不能持久的問題兒童…)

先來一段教科書式的科普。這是一場發生在歐洲14-17世紀的文化運動,起源於義大利的佛羅倫薩,後來擴展至全歐洲。Renaissance(也就是文藝復興),這個詞原意是「重生」,表達了復興古代希臘、羅馬文化的願望,因此文藝復興就是對古典文化的重新發掘和學習。文藝復興的一大特徵是人文主義,「人乃萬物之尺度」這個古典的哲理又重新興起,文藝復興提倡解放個性,關注人性而不是神性,因此把文化從中世紀的「黑暗」解救出來,近現代思想開始萌芽。所以,文藝復興被認為是中世紀與近代社會的過渡。

在藝術上,文藝復興重拾了對古希臘雕塑和建築的愛好,這時的審美風格重視對稱端正、比例和諧。中世紀藝術不太在乎寫實,但到了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們開始尋找讓物體和人在畫中更現實的方法,於是他們研究透視,在平面上呈現三維立體物,他們還研究人體解剖學,尋找理想的人體比例。此時的藝術在理性的同時還有感性;藝術家希望觀眾為作品中的故事所打動,所以努力在作品中傳達某種情感,內容上也更多地關注和追求世俗生活。簡單來說,文藝復興的藝術,一是更像了,二是更有感情了。文藝復興被視為西方藝術的奠基。

上面這些,就是對文藝復興藝術的教科書式解釋。不知道你們覺不覺得,反正我覺得略無聊。當然,它們全都是對的,但那不是事實的全部。今天的我們對文藝復興的理解和真實的文藝復興差得非常遠。現代人總是莫名其妙地對自己的祖先想當然,要麼把他們看得過於落後,要麼過於先進。而對於文藝復興時的藝術和藝術家,我們很多時候就是把他們看得太過於高大上了。今天咱就來說說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的生活日常,看看我們到底怎麼被現代觀念誤導的。

我們腦中的「藝術家」的概念大多形成於19世紀,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藝術從一門技術和手藝變成了個人的表達和創造,真正的藝術家最被尊敬的地方就在於他們獨創的自我表達。但在這之前,沒人關心這個。因為藝術家的作品更多的是服從於贊助人的品味和需求,他們的個性也就不被重視。事實上,在近代以前,大部分藝術家的地位和一般的工匠沒有區別,甚至鑄造盔甲和武器的鐵匠地位都比藝術家要高。

別的不說,單是看藝術家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們在社會中的地位。我們所熟悉的文藝復興藝術家的名字,很多根本不是正經名字,而是充滿喜感的外號。比如說下面幾個:

Leonardo da Vinci 列奧納多·達·芬奇(意)—芬奇村的小李子

「達…」表示來自什麼地方,所以達芬奇的名字就是 「來自芬奇村的列奧納多」。這是在叫隔壁村的小李子么,鄉土氣迎面撲來啊有沒有……其實,在14、15世紀的義大利(以及歐洲很多地區),人們沒有系統的命名規則,反正他們連戶籍管理都不搞,名字亂叫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達芬奇的名字是當時很常見的一種命名方法,就是名字+出生地或居住地。

除了名字+出生地的命名方法,還有一種就是用老爹的名字。打個比方,喬萬尼·迪·保羅,就是「保羅的兒子喬萬尼」。以往我一直以為,原來保羅不單止可以作為名,也可作為姓使用。後來發現是我想多了,他們只是不區分名和姓罷了……

Jacopo Tintoretto 雅各布·丁托列托(意)—小染匠

可憐的丁托列托的名字是百分百的綽號,Tintoretto是類似「小染匠」的意思,因為他家是經營染坊的。

馬薩喬Masaccio(意)—湯大胖

馬薩喬原本叫湯馬索(Tommaso),現在大家習慣叫他馬薩喬,這也是一個綽號。Masaccio其實是Tommaso的變體,大概就是把「湯馬索」變成「湯大胖」的感覺。馬薩喬這個畫家常常和另一個叫馬索里奴(Masolino)的畫家一起合作。由於他倆的真名都是湯馬索,為了區分他們倆,大家就把一個人叫成「湯大胖」(=Masaccio馬薩喬),把另一個人叫成把「瘦子湯」(=Masolino馬索里奴)。

Sandro Botticelli桑德羅·波提切利(意)—小桶

波提切利是「小桶」的意思。這個畫家本來叫亞力桑德羅·菲利培皮Alessandro Filipepi,和波提切利沒有半丁點關係……這時你一定會想,那這傢伙應該長得很胖胖圓圓的,否則別人怎麼會叫他小桶呢。猜得好,但錯了!他之所以被叫小桶不是因為他胖,而是因為他哥胖……這邏輯神的也是沒誰了。似乎是大家把他哥叫「小桶」叫得太習慣了,後來他全家的人居然都被叫成了「小桶」,包括藝術家自己。就這樣,波提切利(=小桶)這個名字反而代替了畫家的真名被世人記住。

El Greco 埃爾·格列柯(西)—希臘佬

西班牙著名文藝復興畫家,埃爾·格列柯,他被世人所知的這個名字意思是「希臘佬」,因為他來自希臘。

Fra Angelico 弗拉·安傑利科(意)—天使般的兄弟

Angelico意思是「天使般的」。Fra是fratello的縮寫,在義大利語中表示「兄弟」,文藝復興時期類似的名字基本表示此人是某某修道會的修士。弗拉·安傑利科的名字就表示「天使般的兄弟」。事實上,這個畫家的原名無論和Fra還是Angelico都沒有半點關係,他之所以被這樣叫是因為他加入了宗教修道會。成為職業僧侶後的藝術家會改名換姓,於是當這個畫家正式加入多明我修道會,他被賜予了安傑利科(天使)這個名稱,此後人稱Fra Angelico(天使般的兄弟)。

看到這裡,有沒有覺得上面的這些名字都充滿了市井的煙火氣、無比地接地氣?文藝復興的藝術家只是手工藝人,因此他們在名字里總要塞進一些對他接活計有幫助的信息。有的人把生活的地方寫進去,讓別人一目了然他的工作地點;有的人表示出自己所屬的宗教組織,這一方面是組織要求的,另一方面對藝術家來說是一個很不錯的身份象徵;有不少人還把師父的名字放進去,以表示自己是某名師的徒弟(寫作di…或…discipulus);還有的人在做出了某一件特別有名的作品以後,就把那個作品也放在自己的名字里,憑著好名聲多攬點活計。總之一個名字里的信息量真不是一般大,這就是為什麼有些人的名字長得不行,得寫一兩行……不但如此,在一個藝術家的有生之年,他的名字也常常改變,在不同場合和時期他可能會用不同的名字。而我們熟知的藝術家名大多是大白話般的綽號,這正反映了藝術家在文藝復興時期作為手工匠的身份。

現在我們對藝術家多多少少有一些刻板印象,性格古怪、想法奇特、生活癲狂,總之是非傳統的人生。我們還多多少少相信這樣的浪漫故事:藝術家由於他的藝術太過於前衛而不被社會接受,於是在小閣樓上挨餓挨凍,比如像梵高。然而,這些在文藝復興時期都不會出現!為什麼呢?這就需要簡單解釋一下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行業運作。

文藝復興藝術家就像是其他的手工藝人那樣,通常是某個行會的成員。行會在義大利尤其發達,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行會,比如威尼斯玻璃製造行會、錫耶納畫家行會。單單看名字,有時會搞不清楚某些行會到底是幹嘛的。比如在佛羅倫薩,雕塑家屬於石匠行會,金匠居然屬於絲綢行會,畫家則屬於醫生和藥劑師行會(貌似因為顏料什麼的和藥劑有關係)。這種包羅萬有的大行會在當時很常見。因為行會不但是工作單位,也是社會團體,在某些城市比如佛羅倫薩,行會還有政治功能,可以參與政府的決策。所以,很多手工職業人沒有自己的行會,而是歸屬於一個規模和勢力更大的行會,這樣可以爭取更多的利益,有點抱大腿的感覺。到了文藝復興晚期(16世紀末),還出現了國家辦的藝術學院。藝術學院和行會這兩種組織,一方面保障作品的質量,一方面保障了藝術家怎麼著都會有一個飯碗。

文藝復興之所以起源於義大利的其中一個原因就在於佛羅倫薩、威尼斯等這些城市有著高度發達的商業。具體到藝術方面,由於商業城市裡的合同與訴訟程序非常成熟,因此吸引了大量藝術家(手工藝人)前來就業,形成了完善的手工製造業。從現在保存下來的合同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合同之詳細,簡直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畫面中要有用純金繪製的星星」、「家族徽章應該被放在金色和藍色的背景中」、「師傅必須用自己的錢去做上述所有事情,包括所用的黃金、顏料、木製品、腳手架以及產生的其他任何花費」、「質量至少要維持20年」、「委託方可迫使擔保人xxx履行職責」,這些都是合同中可能出現的內容。(此段引用部分出自伊芙琳·韋爾奇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藝術》)

相反地,在現代社會,藝術家通常都是一個人獨自創作,然後期望把作品賣給某個有眼光的顧客。這完全是一個現代的觀念,當時的藝術家想都沒想過藝術原來可以這樣搞,因此也就不太可能出現懷才不遇然後在閣樓上挨餓的事。

由於藝術家屬於某個行會,他們的活動自然就受到諸多管制,從工作合同到質量管理,整個創作過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管理辦法。在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簡直就是完善的製造業系統一部分。比如說,錫耶納畫家行會規定,畫家不能挖同行的牆角(把學徒從別的店鋪或工作室中挖過來),不能使用以次充好的材料,甚至還要求成員之間參加彼此及其親屬的葬禮,促進同行之間的互幫互助。這也就是說,鮮有藝術家能夠孤立地生存在社會中,更別說成為被社會放逐的孤獨天才了。

除了行會以外,藝術家大多數時候以工場、工作室的形式聚集在一起工作。文藝復興時期,尤其是義大利,藝術家在不同城市之間的流動非常頻繁。外地來的藝術家來到一個新城市,最好的辦法就是加入一個工場或工作室。道理很簡單,新人既不認識贊助人又不認識材料供應商,人生地不熟的,當然是加入到別人已經建立好的網路中最容易生存下來。

(P.S. 工場:大概可以理解為藝術品的施工現場及施工隊,教堂委託的某些藝術品諸如濕壁畫需要在教堂裡面完成,製作的現場,以及這個項目里共同工作的人都可稱為工場。)

有趣的是,很多工作室都是「家族企業」,僱員都是親戚,工作室的財產也常常傳給下一代。別小看工作室這個遺產,其實非常可觀。藝術家們在創作時要出錢購買工具、設備、材料、顏料、以及運送貨物的工具,這都是一大筆值錢的動產。如果工作室的場地是買下來的而不是租用的,這又是更值錢的不動產了。擁有一個工作室簡直是晚年生活的有力保障。

很多的作品根本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尤其是涉及大型青銅雕塑時,所以大多數雕塑家都有工作室合伙人,並且會請助手或學徒。學徒很多時候是沒有工資的,他一開始做一些碾顏料之類的打雜。等到他技藝成熟的時候,師父可能會僱傭他為助手並給他發工資。如果這個徒弟接下來離開師父的工作室,自立門戶,師徒之間的關係就很微妙了。這種師徒關係和其他行業也是一樣的,再一次說明藝術是多麼緊密地和社會聯繫在一起。

儘管藝術家之間的競爭和合作很微妙,但合作是必須的。事實上,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界和現代商業界很相似。正是由於競爭激烈,才更是需要抱團。當時藝術家之間出現了一種類似現代銷售團隊的聯盟形式:面對某個委託任務,幾個人達成協議,無論其中任何一個人贏得了這個訂單,他都要和其他幾人分享這份工作。

以上這些,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的生活日常。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不高不低,可這一切正是在這個時代有了轉變,文藝復興開始孕育出真正現代意義上的藝術家。他們的小世界運作起來說複雜也不複雜,本質上無非與其他的行業一樣,可正是這個時代,見證了藝術即將脫離手工業的前夕,此後藝術將成為一個更高級的文化形式。文藝復興是矛盾的,我們所熟悉的觀念在此時萌芽,但又尚未成為主流--它僅僅是奏響了近代的序曲。文藝復興對我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這就是為什麼回頭看這段時期如此有趣。

我在想,在我們這個時代,諸如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等傑出的文藝復興藝術家總是被視為神話般的人物,某種程度上這或許阻擋了我們觀看到人性的共性。藝術家這時還沒有成為神,作為地位不高的手工匠,他們需要通過行會、工場、工作室這些組織,建立起一個穩定的關係網來保障自己的生計。沒有藝術家可以與社會相隔絕,就像那句老話所說的,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藝術或許是純粹的,但藝術裡面的人從來都不是純粹的,人性、慾望、利益總是相互交錯縱橫,而藝術就是人性交織的產物。

在文藝復興時期像梵高一樣「餓死在頂樓」、「一輩子只賣出了一幅畫」的悲情天才故事是不大可能存在的,因為這時期絕大部分藝術家異常積極地參與到社會中去。當然,這些藝術家裡面並不是沒有性格乖戾的,但我覺得這種怪脾氣和他是否是藝術家無關。個性誰都有,不管是不是搞藝術的。下次的內容會談談文藝復興時期那些最離經叛道的藝術家,看他們到底是如何改變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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