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屠夫回憶錄

昨天在街上被一個提著三條小狗的姑娘攔下——每次出去總會被人攔下,不是被要飯的攔下,就是被發廣告傳單的攔下,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到底是看起來很有錢還是看起來很傻、很好騙。

姑娘攔下我後問我要不要養狗。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狗,正琢磨到底是人可愛還是狗可愛,姑娘從籠子里抱出一條狗塞到我懷裡,說,這是我自己生的,送一隻給你。

我把狗抱在懷裡揉了揉,想了想,遞過去,說,就算是你生的……我也不養。

姑娘紅著臉一邊笑一邊說,那不好意思,打擾了。

其實把狗抱在懷裡時我很想對姑娘說聲謝謝,然後把狗帶回家好生養著。以我目前的時間安排和收入,養好一條狗不成問題。可有些事不是你能你就能行。

之所以拒絕姑娘的好意是因為我從小到大真的養什麼死什麼,這也是我媽老不放心讓我自己照顧自己的原因。

很小的時候養鳥,有一隻養到快要學飛的時候被我爸不慎踩了一腳,在巨大的壓力之下,鳥的腸子從嘴裡和屁眼裡擠了出來,那時鳥還沒死,在地上直抽抽,我見狀一邊哭一邊手忙腳亂把腸子往鳥肚子里塞,剛全部塞進去,鳥的眼睛和爪子就直了。

還有一隻鳥我把它養到剛會飛,結果被一個嫉妒我有鳥的小夥伴用彈弓從我家門口的樹上打了下來。那哥們以前連燈泡都打不準,不知為何那天突然神准,一粒石子就打中了我的鳥。

當時我就在門口,眼睜睜看著我的鳥在樹上晃了晃,然後一頭栽倒下來。我尖叫著衝上去給了那哥們一拳,又在他臉上踹了幾腳,然後雙手捂著我的鳥往屋裡沖。

鳥是腹部中彈,掉了幾根毛,破了點皮,當時它翅膀還會撲騰,我就沒放在心上,過了一會它就不行了,腦袋耷拉了下去,我掰開它的嘴餵了點感冒藥和水,依然沒能救活它,顯然那粒石子讓它受了極大的內傷。

它死後,我哭了一會,到屋後挖坑準備把它埋了,但坑挖好後,我撫摸它仍溫熱的屍體,又看了看坑,起身從屋裡拿來打火機和柴以及一點點辣椒和鹽,一邊悲痛欲絕一邊把它烤著吃了。

吃完了肉,我把剩下的骨頭和羽毛以及它的腦袋埋到了土裡。它的味道很好,我希望它能入土為安。

後來我就沒養鳥了,改為養狗。

我的第一隻狗是母的。它全身灰毛,怎麼吃都不胖,從來不看家,專門抓耗子,不吃家裡的飯和骨頭,偏偏喜歡在村裡的廁所里尋找它眼裡珍貴的食材。

自從有一次小灰發揮天性被我爸看見後,我爸就覺得它臟,想將它送人。我覺得不舍,就百般維護,不讓它挨打也不讓它挨餓。由於怕它去廁所吃翔,我每天還時不時將附近廁所的門都檢查一遍,看見沒關的就關上。

但我仍沒能把它養大。

一個尋常的午後,我放學回來,它失蹤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山和田野,把嗓子都喊啞了,依然沒能找到它。

一直到天黑後,我跟爸爸才在一個廁所里找到它。從當時廁所天花板上都濺上了翔來看,小灰在掉進糞坑後顯然激烈掙扎了很久,最後力竭才放棄了抵抗。

那天爸爸站在廁所門口,用像棍子似的電筒光捅了捅小灰的屍體說,死了,走吧。

我說,我得把它弄上來。

爸爸說,那你弄吧,但等下你他媽敢不洗澡就上床睡覺試試。

我用了一個小時才用一把鋤頭和一根棍子把小灰的屍體從糞坑裡勾上來,然後在那隻鳥的墳邊刨了個坑把它埋了。埋的時候由於太臭,我雖心痛,但也哭不出來。

現在回頭想,一條改不了天性的狗死在糞坑裡,應該就跟電影《讓子彈飛》里死在銀子堆里的師爺一樣,雖輕如鴻毛,但也算是死得其所。

小灰死後不久,我心不死,又從一個老師家裡抓了條黑色的小狗回來養。這條被我取名叫小黑的狗是我養寵物以來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個,我格外愛它。

小黑身材圓潤,微胖,很聽話,一些簡單的事情,只要教它兩次,它就不會再犯。同時也很機靈,大狗咬不到它,小狗打不贏它,小狗的主人攆不上它。

更令我感動的是,它對我極忠誠,早上我上學時它送我出門,到我快要放學的時候它就蹲在村口等著,老遠看見我就會大聲的叫,把尾巴搖得噗噗直響。

我跟小夥伴打架時,它看到了就會撒開四朵梅花跑過來,齜牙咧嘴在旁邊狂吠,為我助威的同時也給我的敵人製造些許心理壓力。

有次我在跟人打架時發揮失常,被人追著打,小黑見狀追上那哥們,跳起來就咬。由於是咬活動目標,小黑一下沒咬准那哥們屁股上的肉,只咬穿了褲子。它的牙齒被褲子掛住了,一下沒拔出來,然後就目瞪口呆掛在褲子上被嚇崩潰的哥們帶著飛奔了將近一公里。

最後哥們找到一棵樹蹭了蹭才把它蹭下來。

除了跟小夥伴打架時它會幫我,有時我爸打我它也會對我爸狂叫幾聲,哪怕挨了一腳也不跑,反而會過來拖正被罰跪的我走。

它最愛乾的事是跟我上山打獵,在茂密的灌木叢里鑽來鑽去,不論是鳥還是兔子,只要是活物,它一看到就非追到喘不上氣來不可。由此染上了攆雞的惡習,在村裡挨了不少揍。

小黑死的時候快一歲了。它死得很快,比我過去所有的寵物都死得快,連掙扎都沒掙扎,就被限載三十噸的貨車馱著滿滿一車煤炭從身上碾了過去。那貨車甚至顛都沒他媽顛一下,就將它碾成了一張薄餅攤在了馬路上。

那天我跟爸爸騎摩托車追上了那輛貨車,但司機卻與爸爸認識,經常在爸爸煤礦上拉煤。

我站在還沾有小黑的血的大輪胎邊上,一邊哭一邊讓司機賠我的狗。爸爸說算了。我不哭了,但還是讓司機賠我的狗。爸爸又說算了。我堅持要讓司機賠我的狗,爸爸就說我不懂事,踹了我一腳,我就哭著回家抱額個紙箱坐在馬路上給小黑收屍。

小黑被碾得太碎了,我都分不太清哪裡是哪裡。撿小黑的時候,有一輛小車開過來,司機看到我在馬路中央,一邊摁喇叭一邊把腦袋從窗戶探出來喊,這狗都碎了,撿回去也吃不了了,還撿個屁啊……快點閃開,讓我過去。

我把小黑的腦袋撿到紙箱里,扭頭沖司機吼,你他媽有種就從我身上開過去啊。

司機罵了一聲就不說話了,把車子左挪一下右挪一下,發現實在過不去,就一直等到我把小黑收好才走。

由於要把紙箱埋下去,需要挖的墳要比過去大得多,但屋後就那麼點空地,我就把那隻鳥的墳和小灰的墳都扒了,將整塊空地挖了個底朝天。

小灰的幾根骨頭還在,那隻鳥就連渣都不見了。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塵歸塵土歸土。大坑挖好後,我把小灰的骨頭也弄到紙箱里,跟小黑一起埋了下去。

埋下去後我覺得還差點什麼,就琢磨著拿點紙錢和香去拜一拜,這下我爸不樂意了,黑著臉說,你爹又沒死,你燒什麼紙錢?

我從兜里掏出一塊錢說,那我向你買。

我爸把錢拿回去,說,這錢也他媽是我的。

那天我坐在屋後燒自己的書時,又突然明白了什麼叫老子的歸老子,兒子的歸兒子,更比同齡人提前近十年明白了什麼叫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埋好小黑後,屋後已經沒有空地給我挖墳了,於是我決定不再養任何東西。但兩三年後,在各種機緣巧合之下,我斷斷續續又養了一隻狗和一隻貓。

它們的結果無一例外,都是離奇死亡。狗是被別人家的大狗咬死的,貓是吃了吃了耗子葯的耗子被毒死的。於是我又陷入了不斷挖墳不斷刨墳的循環中,屋後那片空地連草都沒機會長。

原以為那隻貓是我最後一隻寵物,誰料離開家外出打工兩年後,我在馬路邊撿到了一隻小烏龜。

當時它在路上爬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確定是只烏龜後,我把它捧在手裡,看了看馬路四周,既沒有水溝也沒有人,就把它帶回了家。

我把它從杯子大小養到碗一樣大小,讓它在房間里到處爬。原以為以烏龜的生命力,再怎麼著我也能給它養老送終,或者它壽命長,給我養老送終也行,結果它依然是半路夭折。

時至今日我都沒搞清楚烏龜的死因,好像就是突然間它不願意爬了,緊接著也不吃東西了,再然後殼就變得灰白。它一寸一寸的死掉,而我無能為力。記得在河邊埋它時,我還萬分憂鬱吟了句詩:古有黛玉葬花,今有不同葬王八。

吟了那句詩以後,近七年來,我再沒敢養任何東西,連花花草草都不敢養。

林夕有句詞,說,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雖然用這句話來解釋我在生活中的種種拒絕顯得有些太矯情。但人活著,活到一定的年紀,與其說是理性取代了感性,不如說是總結的經驗取代了瞬間的衝動。

而所謂的孤獨和成熟,從某種層面來說,就是看透了一件事階段性的結果,於是在患得患失中失去了投入的激情,不願再開始。

昨天把狗抱在懷裡的瞬間,我揉著它的頭,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改變的必要,得在現在所在乎的東西里再加一樣進來。但想想這水泥叢林,一旦失去連個掩埋的坑都刨不出,於是作罷。

我知道自己可以養一隻小東西,還知道自己可以談場戀愛,更知道在生活逐漸刺骨起來之前,一個人總得找個溫暖之處以供停靠。但我畢竟是已經習慣了自己將自己當容器,所有的愛恨都不求釋放,只求收藏。

更何況,就擁有這件事本身而言,一旦開始,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總要失去些自由,最終人不像人,鳥不像鳥,狗不像狗,貓不像貓,王八不像王八。

屋後那塊空地如今還在,去年媽媽想在那裡種幾棵南瓜,叫我去把土翻一下。那天我扛著鋤頭站在空地上,看著那裡繁茂的植物,突然不知從哪裡開始刨,才能不翻出一些過去的東西。

我知道它們都不在了,但我又知道它們還在,不僅還在,它們還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不斷提醒著我:

任何命運的茁壯,無一不是以失去為滋養。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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