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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北京的治霾懸念|魯白對話賀克斌(3)

?灰霾中的公園雕塑。攝影:趙亞傑

導語:

近日,連續幾天碧空如洗,使人們對藍天重燃希望。然而3月16日開始,中國北方部分地區空氣質量再次出現中至重度污染,其中北京、河北等地重度污染。

人們也不會忘記,2017年是落實國家《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大氣十條)的收官之年。「到 2017年,京津冀地區細顆粒物濃度下降25%,其中北京市PM2.5年均濃度控制在60微克/立方米左右。」「大氣十條」提出的目標赫然眼前。但是,時不時出現的重度霾污染不免使人擔心,這個目標還能如期實現嗎?

在前兩期對談中,《知識分子》主編、清華大學教授魯白與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環境學院院長賀克斌,已經系統梳理了冬季霾污染治理的焦點所在、以及霾污染治理的國家戰略。然而,在決戰之年,作為首都,北京的霾污染治理目標能否如期完成,《知識分子》欲對這個問題做比較深入的探究。

對話 | 魯白(《知識分子》主編、清華大學教授)

賀克斌(清華大學環境學院院長、中國工程院院士)

整理 | 程莉

責編 | 李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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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白問霾:冬季空氣污染還有得治嗎? | 對話賀克斌院士(1)

直面治霾:三招可見分曉,根治需要長策|魯白對話賀克斌(2)

空氣質量真的在好轉嗎?

  • 2017年1月初,環保部通報全國及部分地區空氣質量變化情況:從2015、2016年全國31個省(區、市)PM2.5日均值濃度來看,空氣質量總體向好,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數佔比減少,優良天數比例明顯上升。從區域分布看,京津冀及周邊地區空氣質量相對較差。從時間分布來看,3-10月份空氣質量較好,重污染天氣主要發生在冬季。

  • 環保部數據顯示,2016年,全國338個地級及以上城市中PM2.5平均濃度為47微克/立方米,同比下降6%。平均優良天數比例為78.8%,同比上升2.1個百分點。2016年京津冀PM2.5年均濃度為71微克/立方米,已低於2017年目標。

  • 3月5日,《2017年政府工作報告》稱,過去一年,「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放量分別下降5.6%和4%, 74個重點城市細顆粒物(PM2.5)年均濃度下降9.1%。」

魯白:據環保部通報,霾污染治理有進展,空氣質量在變好,我們卻感覺霾污染還在嚴重影響我們正常生活和工作。原因到底是什麼?

賀克斌:事實上,從2013年起,華北地區PM2.5濃度年日均值一直在下降。但是為什麼我們沒感覺呢?

我打一個比方。你的孩子發高燒了,到醫院,大夫體溫表一測,41度,趕緊吃點葯、打個針,觀察一下。然後39度了,但是你手一摸,孩子額頭還是那麼燙。你就跟大夫說葯不行,趕緊給我換一種葯。家長經常有這樣的經驗。我們現在就處在這個階段。大夫說溫度在往下降,你相不相信大夫的體溫表?

魯白:你的意思是,國家環境監測網監測的數據更科學?

賀克斌:應該說,現在的改善程度還沒有達到感官可以明顯感受到的程度,還必須依靠監測數據來判斷。我們可以從環保部發布的環境公報上查到每年的數據,最新公報是2015年的。2013年,74個新標準第一階段監測實施城市PM2.5年均濃度範圍為26~160微克/立方米,平均濃度為72 微克/立方米,達標城市比例為4.1%。2014年, 74個城市細顆粒物(PM2.5)年均濃度範圍為19~130微克/立方米,平均為62微克/立方米;達標城市比例為11.2%。2015年, 74個城市PM2.5年均濃度範圍為 22~107微克/立方米,平均為55微克/立方米, 比2014年下降14.1%;達標城市比例為16.2%, 比2014年上升4.0個百分點。而在這一年,全國338個地級以上城市全部開展空氣質量新標準監測,PM2.5年均濃度範圍為 11~125微克/立方米,平均為50微克/立方米 (超過國家二級標準0.43倍);日均值超標天數占監測天數的比例為17.5%。

當然,與全國相比,京津冀地區還是「重災區」。2013年,京津冀區域13個地級及以上城市PM2.5平均濃度為106微克/立方米,PM10平均濃度為181微克/立方米,所有城市的PM2.5和PM10均超標;北京市PM2.5年均濃度為89微克/立方米,超標1.56倍。2014年,京津冀區域13個地級及以上城市PM2.5年均濃度為93微克/立方米,同比下降12.3%,僅張家口市達標,其他12個城市均超標;北京市PM2.5年均濃度為85.9微克/立方米,同比下降4.0%。2015年,京津冀區域13個地級及以上城市PM2.5平均濃度為77微克/立方米(超過國家二級標準1.20倍),比2014年下降17.2%,有12個城市超標;北京市PM2.5年均濃度為81微克/立方米。

應該看到的是,冬季仍出現較多重污染過程,使這一季節改善情況不明顯,需要實施更有季節針對性的治理措施。

空氣污染治理的拐點何時到來?

  • 讓我們能夠明顯感到霾污染少了的那個拐點,京津冀區域基本上要把年日均值降到50微克/立方米以下。

魯白:大家都想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到空氣污染明顯減少的拐點?也就是說,治理到什麼程度,我們才會有明顯感覺空氣變好了?

賀克斌:這要看怎麼理解空氣污染的拐點。如果以全國的二氧化硫排放總量計,2007年是拐點,二氧化硫總量排放開始下降。2006年,全國二氧化硫排放量2588.8萬噸,比2005年增長1.5%;2007年二氧化硫排放總量為2468.1萬噸,比上年下降4.7%,與2005年相比,二氧化硫下降3.2%。

如果以氮氧化物排放總量計,2012年是拐點,氮氧化物排放總量2337.8萬噸,比上年下降2.77%。

如果以PM2.5的濃度計,如前面介紹,2013年以來PM2.5濃度年日均值一直在下降,因此可以把這一年看作是拐點。按照國家環境管理要求,哪個城市不管誰當市長,都是看誰的PM2.5濃度下降得更快,要排名、要約談,那誰還敢把PM2.5濃度搞得比以前更高?所以不能籠統地談拐點。

讓我們能夠明顯感到霾污染少了的那個拐點,京津冀區域基本上要把年日均值降到50微克/立方米以下。京津冀區域PM2.5年均濃度從2013年的89微克/立方米,已經降到了現在的73微克/立方米。到2020年目標是56微克/立方米左右。從50多到30多的階段,我們就從能見度上感覺到較明顯變化了。

國內外現已研發的科學技術方法可以較清晰地確定一個地區整體達到二級(良)及以上空氣質量標準所需的主要污染物減排幅度。我國多項研究結果表明:要實現全國城市空氣質量基本達標,大氣污染物的排放量總體上要削減一半左右,其中空氣質量較差的京津冀地區,削減比例甚至要超過70%。我國何時能夠實現空氣質量基本達標,取決於上述減排目標何時能夠實現。儘管不同研究機構目前較多地將2030年設定為全國空氣質量達標的預期時段,但實際實現的時間將取決於我國社會經濟發展和科學技術進步等進程的影響。

能源革命推進、經濟結構轉型、生產和污染治理技術進步、以及生活方式轉變等的進程快慢都可以推動上述目標提早或推遲實現。

政府到底幹了什麼?

  • 快速城市化、快速工業化、快速機動化使我們在不斷解決大氣污染老問題的同時,又不斷面臨新問題挑戰。

魯白:這個周期似乎很長。很多人會問,政府到底有沒有重視環境治理?

賀克斌:應該說,我國歷屆政府都是重視環境保護的,各個時期都出台了很多環境方面的政策。

魯白:但是為什麼還是成了現在這種局面?

賀克斌:有人曾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領導口頭上重視,但沒有實際行動;第二種是領導口頭和實際行動上都重視了,但是搞科學技術的人沒有搞清楚環境問題的關鍵,誤導領導做了一些沒有效果的事,造成了今天這個局面。我認為,要真正理解治理PM2.5所必須經過的階段,就需要了解我國大氣污染演變的歷史過程。

魯白:很多人回憶說,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根本沒有霾啊。

賀克斌:對。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北京根本沒有霾污染、PM2.5這種概念,甚至全世界包括美國都還沒有涉及PM2.5。那時候的大氣環境矛盾主要集中在工業生產排放的污染物,主要關注的大氣污染主要成分是TSP(總懸浮顆粒物)。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國的工業化進程加速,煤炭消耗量快速增長,主要面臨的大氣污染是煤煙型污染,主要污染現象是PM10、二氧化硫和酸雨。

2000年前後,我國城市化、機動化進程加速,在燃煤排放大幅增長的同時,又增加了機動車排放。PM10、二氧化硫、酸雨問題尚未完全解決情況下,氮氧化物和PM2.5問題開始凸顯。

針對這些問題,幾十年來,我國科技人員開展了一系列研究工作,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2016年5月,環保部陳吉寧部長在第二屆聯合國環境大會會上宣布,我國酸雨區占國土面積比例由歷史高峰值的30%左右降至2015年的8.8%。全國酸雨的pH值平均值恢復到正常水平5.6,中國酸雨問題已經基本解決。絕大多數城市TSP和二氧化硫問題也已經解決。北京曾經二氧化硫不達標,現在濃度基本都在20微克/立方米以下。

所以可以說,我國過去30多年「三個快速化」——快速城市化、快速工業化、快速機動化使我們在不斷解決大氣污染老問題的同時,又不斷面臨新問題挑戰,而PM2.5就是發展階段中的一個新問題。

為什麼治理PM2.5比歷史上任何污染都難?

  • PM2.5成分非常複雜,是典型的大氣複合污染。

魯白:在科技技術遠比今天落後的時代,TSP和酸雨我們都解決了,為什麼現在治理PM2.5這麼難?

賀克斌:因為PM2.5成分非常複雜,是典型的大氣複合污染。全世界有三種大氣複合污染。所謂複合污染是指污染源排出來的一次污染物經過一系列的二次化學反應生成的新的污染物。第一種是臭氧,著名的洛杉磯光化學煙霧的核心污染物便是臭氧,污染源排出來的氮氧化物和VOCs,經過化學反應形成了臭氧。第二種是酸雨或者叫酸沉降,污染源排出來的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經過大氣化學過程以後,以雨水沉降的形式形成PH值低於5.6的酸雨。第三種就是細顆粒物(PM2.5)。細顆粒物(PM2.5)之所以複雜,在於臭氧和酸雨都不是直接從排氣管或者煙囪直接排出的,但PM2.5中一部分成份是直接從污染源排出來的,還有另外一部分是排放的氣態污染物經二次化學反應後生成的,其成分比臭氧和酸雨要複雜很多。因此,其來源涉及範圍要廣泛得多,治理過程也更複雜。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美國開始討論PM2.5的時候,我在美國哈佛大學環境研究中心做訪問學者。1996年,美國談及PM2.5對健康的危害,要不要把其列入美國空氣質量標準?此事引發大面積爭論,直到2003年前後PM2.5才被列入標準內。

1996年我從哈佛回到清華,我們在清華老環境學院樓頂建了國內第一個PM2.5長期連續觀測站。當時大家的研究經費都是零零散散的,但這個觀測點,一測就是連續十幾年,沒有停過。直到十幾年以後,樓旁邊的大樹長高了,影響到了採樣,才移到了經管學院的樓頂上。

魯白:為什麼選擇經管學院的樓頂?

賀克斌:理工科樓包括醫學院,都有做實驗的通風管道。儘管大部分廢氣會處理掉,但還是會干擾我們測量,特別是PM2.5成分這樣的痕量分析。所以一定要找沒有任何化學、生物實驗的樓。經管學院沒有這些影響。

PM2.5「成名」之路

  • 2013年1月1日我國開始對公眾播報PM2.5數據,1月12日前後出現了一次持續十來天的重度灰霾,涉及面積將近200多萬平方公里,幾乎可以說是一場遭遇戰。

魯白:我從您剛才對歷史的介紹中可以看出,我們在不斷解決一個一個老問題,但是也在不斷面臨新的挑戰。從這段歷史中,我們有些什麼樣的經驗和教訓?

賀克斌:我們在解決老問題的時候,積累了很多經驗,但是也存在教訓,就是我們對新問題的預判能力不足。所以當PM2.5來的時候,我們在方方面面都有一點準備不足。當然也不是完全一點沒準備。

魯白:直到今天,還有人認為當年是因為美國大使館公布了PM2.5數據,中國才開始重視,把它列入了空氣質量標準。

賀克斌:事實上這個時間上是對不上的。美國大使館公布PM2.5數據是在2011年9月份,而在2012年2月29日,國務院常務會議就審議通過並發布了《環境空氣質量標準》(GB3095-2012)。新標準新增了PM2.5的年平均、24小時平均濃度限值,收緊PM10和NO2濃度限值等等。沒有哪個國家從討論問題到最後做出來政策或國標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而且在2011年11月份發布的已經是第二次空氣質量標準徵求意見稿了。事實上,2008年北京奧運會保障藍天獲得了成功後,國家就已經開始組織專家討論新的環境空氣質量標準,那時候一些專家就在內部爭論,應不應該把PM2.5納入空氣質量標準體系里。

魯白:好像還有人不同意?理由是什麼?

賀克斌:反對方提了一些跟現實對接的具體問題,主要有兩個。首先,一旦定了將PM2.5納入空氣質量標準後,就要有治理的措施跟上。持反對意見的專家認為我國技術儲備還不夠,甚至連監測設備的認證都跟不上,就算認證跟得上,還要按一個嚴格的過程訓練監測隊伍,時間太倉促。還有一個理由是,PM10裡面含PM2.5,像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PM10里三分之二是PM2.5。反對意見認為可以通過加嚴PM10的標準間接推動治理PM2.5。

魯白:你當時持什麼意見?

賀克斌:我主張將PM2.5納入空氣質量標準。一個最重要的依據是,經過1998以來十多年的連續觀測,確定PM2.5里的二次轉化成分佔三分之二,包括二氧化硫轉化成硫酸鹽,VOC轉化成二次有機物,氮氧化物轉化成硝酸鹽等。如果只列入PM10,大家就會把治理注意力放在除塵上。如果把PM2.5還當成PM10治理的話,就是沒有考慮到PM2.5的有氣態前體物轉化的複雜性,治理思路上可能會產生偏差。

魯白:那麼,美國大使館公布PM2.5數據之後,對此事實際上起了加速的作用?

賀克斌: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美國大使館公布PM2.5數據這件事,我們可能還會爭論更長時間。社會輿論倒逼,加快了政府決策的時間進程。

2013年1月1日我國開始對公眾播報PM2.5數據,1月12日前後出現了一次持續十來天的重度灰霾,涉及面積將近200多萬平方公里,幾乎可以說是一場遭遇戰。然後,2013年9月國務院印發《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全面打響了抗擊灰霾的戰爭。

2017年北京治霾達標須超常規努力

  • 北京市2016年PM2.5年均濃度為73微克/立方米,同比下降了9.9%,創下《大氣十條》實施以來最大降幅。但要完成2017年60微克/立方米左右的目標,還需要下降17.8%。

魯白:那在您看來,北京市要實現2017年大氣污染防治目標,難度有多大?

賀克斌:目前看下降25%應該沒有問題,但要達到60微克/立方米左右,面臨巨大挑戰。

要從73微克/立方米降到60微克/立方米左右,必須有兩個條件,第一是「人努力」,北京本身要付出超常規的努力,周邊的省市也要做超常規的協同,特別是針對冬季的超常規措施。最近環保部等四部委和北京等六省市聯合發布的「京津冀及周邊地區2017年大氣污染防治工作方案」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這種超常規努力。第二,還希望「天幫忙」。比如去年到12月28號,北京還是年均69微克/立方米,但就因為後面一次重污染過程,最終年均濃度就變成了73微克/立方米。希望2017年的11、12月少一些低風速靜穩天氣,少出現極端不利氣象條件,因為它能很大程度抵消常年的怒力。

製版編輯:鄧志英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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