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往事Ⅳ 神之終結（15）

第八章 最後的信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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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件信息來源：邊緣1號星雲原生智慧體羅輯、雲天明、關一帆的思維數據

機密等級：回歸前除最高網路外任何智慧不得擅自查閱，擅自查閱者將被強制清除相關記憶並剝奪部分計算節點作為懲罰。

文件內容：

「我們到哪裡去找他，還是說他會來找我們？」仍然維持著人類形態的關一帆此刻正面對亨特號中羅輯的全息影像。載著他的銀白色正四面體飛船在真空中懸浮，三維視角上完全封閉的外表面忠實的反射著星光，很好的隱藏了飛船內部的生氣和思想。

「還不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把飛船停在這裡，對所有可能的目的地而言從這裡出發都比較近。最近時空的擾動比較劇烈，聯繫上他變得困難了。」羅輯的全息影像說到這裡似乎嘆了一口氣：「戰爭已經開始了，不過我們還沒有準備好。這一次我們的文明恐怕是真的要流血了。」

「我們陷入了戰爭？敵人在哪？」關一帆問到。

羅輯：「算了，我現在很難和你一次性解釋清楚，再加上由於時空擾動我獲得的相關資料也十分有限。等雲天明到了他會解釋的，他掌握的信息比我多了不少，我會和你一起接收這些信息。」

「你不是說不知道他在哪裡嗎？」

「噢，智子的反應速度比你想的更快。就在剛才的十幾秒之內他已經來了。」

亨特號的船艙內又出現了一個全息影像，這兩個神一樣的存在為了和關一帆交流都選擇了以曾經有機體的相貌出現。雲天明的個子沒有羅輯高，年輕卻瘦削的臉上刻滿了整個世界留下的傷痕，散亂的黑髮略微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目光中透出的冷峻和殺機仍然讓關一帆很難直視。雲天明抖了抖身穿的黑袍，坐在船艙內剛剛出現的椅子上。

「那麼，歡迎加入歸零聯盟。」這是雲天明說出的第一句話。

「歸零聯盟，」關一帆似乎明白了羅輯那些話中隱含的意思，他面向羅輯的幻影說道：「所以，這就是你說的『我們』，對嗎？」

羅輯笑而不語，他把頭偏向雲天明，似乎在徵求後者的意見。短暫而無聲的交流之後他對關一帆說：「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很長，我也不是十分了解。我的確加入了歸零聯盟，但是這個聯合體的性質不是一兩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的。雲天明比我們早進入聯盟很長時間，他掌握的信息比我們都要多出不少。他會盡量解答你我的疑問，如果有什麼懷疑或不理解的地方，儘管提出就是了。」

「那好，開始吧。」關一帆說道。剛剛羅輯的推導已經把他對世界的認知推倒重建了一回，現在他已經準備好接受一切更加不可思議的東西了。

關一帆：「歸零聯盟是什麼，你們的生命形態是怎樣的？」

「智子網路，」雲天明抬起頭來：「極其巨大的智子網路。羅輯的計算節點數應該是10^12量級，我的計算節點數在10^17量級。而歸零者主網路的計算節點數在10^45量級。主網路作為歸零者的核心思維模塊擁有超越一切子網路的許可權，我這樣的子網路就像是主網路操控的在宇宙邊緣的戰艦上的AI，有很強的行動自主性，卻仍然要遵守主網路的戰略指揮。」

「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但是這樣——被操控——真的不會讓你覺得不自由嗎？」

「不會，」雲天明的回答出人意料：「我是理性的，主網路也是理性的。在有共同目標的情況下我會做出和主網路一樣的判斷。我遵從主網路的指令，不過是不想讓重複的計算消耗過多資源而已。」

關一帆：「如果那個主網路欺騙了你呢？你就這樣無條件的信任它？」

「在決策上，我們是理性的，」雲天明重複了一遍：「主網路欺騙我需要理由，而這個理由如果存在我就應該接受這種欺騙。羅輯已經和你解釋過逆自然選擇，這是同樣的道理。我們早就拋棄了進化為我們定下的本能，生存不是第一目的。」

沉默。關一帆似乎要花一些時間去理解這種完全違背人腦結構的理念，這怪不得他，人類身體的限制決定了這將是一個巨大的困難。

「那麼我來繼續問吧，」羅輯把話接過來：「聯盟的第一目的是什麼？」

雲天明：「這很複雜，我們的信仰十分難以解釋清楚，需要從頭開始說起。」

羅輯的視線轉向關一帆，似乎在徵求他的同意。「說吧，我可以接受。」關一帆回答。他沒有抬起頭，仍然用手臂支撐著前額做沉思狀，他知道那兩個比他高級得多的存在是不會在乎這些細節的。

「生命在自然選擇中演化，遵循的是適者繁殖的規律，因而無論生命體有沒有產生智慧繁殖都是其先天的目的。對初級的文明也是如此，宇宙中的自然選擇以技術能力為唯一標準，這使得文明技術的發展成了類似生命繁殖一樣的原始目的。但我們不同，我們深知本能與文明勢不兩立，在上古時期就做出了分離本能與智慧的嘗試，但是其結果是恐怖的。沒有了本能的約束也就沒有了公理，對我們來講已經沒有什麼是正確和應當的了。我們失去了目的，存在的目的。」

關一帆：「請等一等，這裡似乎少了一些必要的論證，我希望你可以稍稍解釋一下。」

羅輯與雲天明對視，露出無奈的神情。雲天明也明白了羅輯的意思，雙方的智子相互糾纏，羅輯把一些關於人類思維的必要數據傳給了他。上一次和人類交流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段時間裡他習慣了和AI以及其它高等智慧對話，卻再沒有更新過與人類交流的子程序。不過現在那個曾經拋棄了他的種族又將與他同行，他也該再次拾起那個曾經希望自己忘卻的起源了。

演算法更新的速度很快，至少比人類大腦的反應速度快得多。

雲天明：「選取一個你認為可以被作為目的的客體，比如『造福人類』，然後問自己為什麼要把它作為存在的目的。如果可以解釋，就把得出的原因再次作為新的目的，對它提出同樣的問題。最後你會發現無論這個問會在不斷地提問與解答中延伸出多少分支，其終點都是循環論證或無法回答的死胡同。其實你可以試一下，用不了多久的，我們也不差這點時間。」

「那好吧，讓我想一想。」

在關一帆順著雲天明的思路驗證他的理論的時候，雲天明操作智子繞過羅輯設下的鎖定程序啟動了曲率引擎。加速的過程伴隨著一陣空間扭曲，兩個虛擬的影像略微閃了閃然後恢復到平常的狀態。

「目的地坐標？」關一帆抬起頭來，他已經嘗試了一次，雲天明是對的。

「DX3096，」雲天明的語氣十分平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原來設定的目的地也是那裡。」

關一帆倒沒有過多的關注這些，他想到的是眼前的一百多年航程。在羅輯告訴他黑暗森林的崩潰和逆自然選擇之後宇宙在他的眼裡就變了模樣，而在這即將過去的一百多年裡陸續了解到這一點的人一定會大幅增加，人類文明要面對的變革恐怕是難以想像的。

「萬年來未有之變局」，這句話在關一帆頭腦里閃現，他笑著搖了搖頭。但此刻關一帆不知道的是，在他歷經此後的一百七十億年重返大宇宙再次與雲天明交流時，他對這段短到可以忽略的時間內發生的事情的評價會是——

「百億年未有之變局」

雲天明繼續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純粹的智慧會失去存在的目的，接下來的論證就要簡單不少了。對一個像我們一樣的文明來說純粹理性是行不通的，理性的判斷需要一個標準作為對比的依據，然而剛剛我已經解釋了為什麼這個依據一定是非理性的。文明需要一個公理，可智慧的定義就決定了它會排斥非理性的公理。與大多數初等文明裝作理性卻變著花樣地禁止質疑本能不同，我們很早就把本能從自己的思維演算法里剔除的乾乾淨淨，但隨之而來的空虛卻比我們最初預想的要可怕得多，因為似乎沒有什麼東西是無條件正確的。」

「似乎？」關一帆問。

「統一方程，」羅輯搶在雲天明之前回答：「雖然這東西和所謂的價值觀還差了不知多少，但是你無法否認至高規律的存在，不僅如此，我們有把握證明它的存在。至於這至高規律意味著什麼我們暫時還不清楚，但是別忘了當年的數學家是如何從幾個不起眼的公理推導出了當時的人看來難以想像的結果。」

「沒錯，」雲天明把話接過來：「哲學的本質就是邏輯，而公理體系畢竟是處理邏輯問題的最好方法。雖然公理一定是非理性的，但是非理性的存在卻不一定是錯誤的，宇宙本身就是最好的公理。我們想知道生存的意義，從這個公理開始推導就好。其實不僅是所謂的意義，原則上只要獲知了公理，智慧體就可以知道一切的答案。」

「所以困難在哪裡呢？」關一帆打斷了雲天明的感慨：「可以解釋一切現象的統一方程我們早就發現了，以你們的能力在誕生之初發現這個方程應該就不是問題，這麼說來所謂的終極問題豈不是早就應該解決了？」

「傻孩子。」羅輯的臉上泛起一絲略有些憐愛的笑容，似乎在感嘆自己那早已逝去的天真：「沒有了第五公設的歐幾里得體系還能剩下什麼？」

羅輯略微停頓了一下，隨後繼續說道：「你應該知道公元時期的大哲學家羅素，他曾經說過我們沒有必要證明地球軌道和火星軌道之間沒有懸浮著一個茶壺，這種思想指導了人類的科學發展很久。但是現在不同了，我們的公理是宇宙本身，別說是太陽系內的茶壺了，就是本星系群內部的原子數目都必須搞清楚。奧卡姆剃刀不過是一個權宜之計，發展到最後的文明必將面對那些曾經沒有研究價值的幾乎不可證明的命題，躲不過去的。」

關一帆：「照你這麼說，我們的統一方程——」

羅輯：「我們要建造的是整個宇宙，而人類的研究在這個圖景中連一顆恆星都算不上。」

雲天明：「你是人類最好的物理學家之一，你應該已經猜到我們要做什麼了。」

以儘可能高的能級進行儘可能多的對撞實驗，用最強的蠻力讓一切可見或不可見的效應都變得可見。想到這裡關一帆似乎明白了什麼，那些比類星體還要明亮和古老卻轉瞬即逝的來自遙遠宇宙的閃光……關一帆沒有說出來，他知道智子網路可以看見自己頭腦中的一切。

「是的，那是最初我們用智子和反智子進行的對撞實驗，」雲天明回應了關一帆的猜想：「但是能級還不夠，所以我們暫停了實驗，不過鑒於智子網路有限的體量，那些數據也足夠我們分析一段時間了。」

「後來就是戰爭，從十維田園宇宙一直延續到現在的戰爭。另一支同樣古老的文明不認同我們的選擇，它們認為我們的實驗可以引發真空衰變威脅到一切的存在。戰爭中它們傾盡了全力損失慘重，我們的狀況也好不了多少。十維空間中沒有相對論效應，智子的優勢基本為零，後來也是沒有辦法了，為了贏得戰爭和提升對撞能級我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什麼決定？」關一帆問雲天明。

「開採真空能。手段你應該已經清楚了。」

出人意料的，關一帆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以及憤怒。事情到了這地步的確是沒有其他選擇了，維度戰爭雖然不是什麼優秀的策略，卻至少是利大於弊的。為了一切的公理，拋棄什麼都應該是可以接受的。

「自此我們在戰爭中獲得了優勢，但是結束戰爭並不容易。維度下降之後相對論效應出現了，我們的攻勢受到了難以打破的限制。雖然智子可以進行超光速的跳躍，但是更加宏觀的物體卻因為結構過於精密而寸步難移，一個原子的錯位對高級的武器來說都是致命的。所以我們只能藉助智子傳播自己的知識，找到合適的文明並用它們的實體存在去製造武器繼續這場戰爭。而為了選出可以信任的文明，我們構建了黑暗森林體系，難以計數的智子在宇宙中存在著，在不斷地跳躍中監視一切可能含有低級文明坐標的信息並毀滅這些坐標。最終篩選出的文明，比如三體文明和如今的人類，都會具有極其看重真理的特性，它們願意為我們而戰。不過戰爭快結束了，這個恆星系是那個古老文明最後的堡壘，真正的工程也該開始了。」

「真正的工程？」

「沒有了阻礙，我們將同化一切！」羅輯答道。

同化——一切？

儘可能高的能級，儘可能強的分析能力。居然是這個意思。

對智子網路來說，對這兩點能力的唯一限制就是計算節點的數量，而高維空間的特性又足以掙脫三維空間中熱力學第二定律的限制，也就是說智子的無限複製是可行的。巨大的智子網路將吞噬一切，恆星、星系、星系團，甚至整個宇宙。

最終的公理就是宇宙本身 ，那麼想要徹底的了解這公理也要先成為宇宙本身。

拉普拉斯的幽靈將借著最強大的文明回到世間。

航程到了盡頭，時空一陣扭曲之後DX3096的橙黃色光芒映入飛船中。雲天明操控飛船在圍繞恆星公轉的第二顆灰色的行星上降落。關一帆回過頭向著減速的位置望去，飛船退出光速的地方沒有一點痕迹留下。他把視線轉向行星的地表，發現飛船正下方有五座銀灰色的正西面體形金字塔，在這個距離上看這幾個正四面體的表面都近乎完美的反射著陽光，映出一片略微變形的沒有生機的荒漠。

「我的任務是什麼？」關一帆很清楚這兩個可以超越光速的個體沒有必要乘坐飛船前來，因此它們搬運的「貨物」一定是自己，但是在這個已經幾乎確定的大背景下為什麼它們還需要一個被有機身體限制的人的幫助。

「我不能說，你要自己發現。」雲天明答道。

雲天明：「屏蔽設備很快就會啟動，把這個星系變成智能粒子的禁區。這個任務是現在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也就是說在屏蔽設備啟動之前我不能告訴你它究竟是什麼，不然敵人會不顧一切的破壞這次任務；同樣，我也不可能把這次任務記錄在任何一個計算機中，不然敵人會複製其中的一切資料。但是我會給你必要的提示，剛才的對話和即將發生的對話都是提示的一部分。敵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但是你有的是時間，我們會為這個星系提供最嚴密的保護，為任務的執行創造必要的條件。」

羅輯：「敵人在此前沒有注意過很多有用的細節，這是你的優勢。好好使用它。主網路臨時賦予了我們這個任務，我們必須在一小時內離開。我們剛剛臨時拼湊的加密演算法維持不了多久，如果敵人破解了你的思維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我還是不明白，如果一切真的如你們所說，現在你們不應該是勝券在握嗎？」

雲天明：「你想的還是太簡單，即便有了完整的公理，我們依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

「為什麼？」

「連續統。」羅輯的臉色十分陰暗。

「我對數理邏輯沒什麼研究，但是不完備性定理應該是純數學的問題才對，據我所知在牽涉到具體的物理問題時公理體系的不完備性根本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呵呵呵呵呵——羅輯的冷笑打斷了關一帆。「傻孩子，逃不過的。」

「逃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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