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南京大屠殺與他一貫的立場

村上春樹新小說《騎士團長殺人事件》，寫到了「南京大屠殺40萬人遇害」。

當然只是小說。

但光是提到這件事，已經夠讓日本右翼驚怒了。

國內也當新聞在登。除了感慨他有良知外，我還是看到了許多詫異的反應：

「他不是寫跑步寫酒吧寫小資情調小黃書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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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些人讀村上，大概就像下面這張圖裡似的……

16.67%奇怪的夢境。

4.17%耳朵。

12.5%做飯。

25%貓。

8.33%古典樂。

25%分裂的姑娘們。

8.33%爵士樂。

但是……許多人也許漏過了下面的細節。

《且聽風吟》里，他寫一個叔父「死於上海郊區——戰敗第三天踩響了自己埋下的地雷」。鼠厭惡的父親，則是一個發戰爭財的傢伙：戰爭期間賣驅蟲膏。

《尋羊冒險記》里，在背後操縱日本的，是一個被邪惡之羊附體的前戰犯。做了利益交換，才從二戰歸來的傢伙。

《舞舞舞》里，羊進一步說：他在躲避戰爭。詩人迪克的一隻手是戰爭里被炸掉的。

《奇鳥行狀錄》，有大段諾門坎戰爭的描寫：蘇聯與日本的對決，暗示南京大屠殺的存在，蘇聯勞工營的慘烈，日軍撤出偽滿新京前屠殺新京動物園的動物，右翼的暴力——這裡的意思是，他既不喜歡日本軍部，又討厭蘇聯。

《邊境近境》里，也提到過南京大屠殺。

《神的孩子全跳舞》與《地下》，都涉及奧姆真理教的毒氣事件。

《海邊的卡夫卡》里，中田在戰爭時丟失了一半靈魂。

《1Q84》，這個題目就已經暗示了一切。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村上春樹不太扎堆宣揚政見。開句玩笑話就是：他既忌憚左，又討厭右。他反一切扎堆的東西。

他大體可以說是個：反扎堆反暴力的個人主義者，以及，徹頭徹尾的反戰分子。

順便，對一切扎堆兒嚷嚷的事，比如右翼，比如暴力，比如大財團的黑幕（《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里的建築業），都不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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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覆念叨過下面這個模型，村上春樹小說的真正核心：

一個「不合時宜」的，守舊的，懷念著早年故鄉海灘風景和故友的，不喜歡大城市現實主義冷酷面貌的，性格獨立的，愛耍冷幽默的主角。

VS

一個黑暗的、現實的、狡猾的、龐大的、吞噬時光的、帶有死亡陰影的、填海造陸把一切美好舊時代事物吃掉的、資本式的、暴力的，大傢伙。

許多人會抱怨說，村上春樹的小說，除了爵士樂、酒、飲食、跟姑娘聊天、商標品牌之外，有許多東西看不懂。尤其是反派，都很玄乎。

嘗試著把您看不懂的村上春樹筆下那些，尤其是黑暗中的東西，具化成戰爭、暴力、黑幕、強權、吞噬普通人美好生活的大怪物，就可以理解了。

他的小說，一直在吐槽黑暗、暴力、權力、死亡、隔絕和抑鬱這些面。

鬥士不一定得咬牙切齒。他這種姿態，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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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村上春樹多的人，大概能注意到兩件事：

他對中國人頗有好感（比如，前三部曲里的酒吧老闆就是中國人）；他不直接寫自己的父親。

村上春樹的父親是個僧人之子。曾被拉進隊伍，參加過侵華戰爭。村上春樹的譯者之一提到過，村上少年時聽父親談論過在中國的一些事，令他極為震驚。他少年時曾經看見父親在餐桌前祈禱，「為了所有戰死的人」，村上形容說，他當時看父親的背影，「彷彿看見死亡的陰影」。

2009年耶路撒冷獎頒獎儀式上，村上如是說：他父親前一年去世了，90歲。但是：

「圍繞在他周圍的死亡陰影，依然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他留給我為數不多的東西，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某種程度上，村上春樹在小說里，不直接寫自己的父親；許多父親，都被主角憎恨著。

他一直在對抗自己的父親，以及父親附帶的父權，以及他身上的戰爭創傷與死亡記憶。

所以，村上春樹不是突然之間寫南京大屠殺。他一直在以個人名義反一切扎堆與暴力，包括他著名的，「我永遠站在蛋這一邊」的言論。

從他寫小說至今三十七年，始終如此。

比他著名的跑步經歷，還要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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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村上春樹接受共同社採訪時說：

我認為，重要的是日本坦率道歉。日本唯一能做的就是道歉，直到那些（遭受侵略的）國家說，「儘管我們沒有完全原諒，但你們的道歉已經足夠了。

村上春樹小說最重要的主題是：記憶。他小說里許多人遭受傷害的方式，都是失去記憶與感覺。「記不得死去人的面孔」。「記不得自己的名字」。有些記憶並不美好，但他要保存下來。

就像他說的，「圍繞在父親周圍的死亡陰影」。他記住了。也希望世界記住。

他是真正，被戰爭創傷和戰爭記憶影響的一代人。

大江健三郎那種沉重反思，是一種反戰的方式。

他這種繞著彎用寓言方式嘲弄暴力、戰爭與遺忘，也是一種方式。

他寫到了南京大屠殺，站到希望遺忘的日本人正對面。他終究是個願意對抗選擇性遺忘、強權、暴力與一切黑暗過去的作者，是個願意與蛋站在一邊的作者，一個忌憚左又很煩右的反扎堆反暴力的個人主義者，以及，徹頭徹尾的反戰分子。

——就像他對戰時的蘇聯和日本，兩邊都不給好臉。

——而並不只是寫寫爵士樂把妹吃飯養貓跑步的小黃書作者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