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公子
此文為《月圓夜》的反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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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節的夜裡,街上並不是沒有人的。
恰恰相反,雲城的水巷子旁,熙熙攘攘都是人,差不多跟元宵節一般熱鬧。
只不過人們手中拿的不是花燈字謎,而是香燭紙錢,一家家在河堤上各自圍成小簇,給逝去的親人燒了去。來晚的人家,甚至很難找到合適的位置。
而在橋頭上的少年郎看來,本來人已不少的巷子就擠的更滿了。
身為一名初出茅廬的捉鬼師,這麼多遊魂鬼魄集中出現也是第一次見到。
可惜渾身的本事都施展不得。年輕人將裝滿法器的褡褳往背上甩去,往橋墩上隨意一倚,閑的發慌。
中元節既是鬼節,日落之後,鬼門大開,平日里只能規規矩矩呆在地底冥府的尋常鬼魂也能上至人間,隨著性子自在遊盪,從在世的親人那裡得些貢品紙錢。
而按捉鬼師的行當規矩,這天夜裡,誰也不能對過節的鬼魂出手。
滿街的遊魂卻都捉不得。年輕的捉鬼師嘆了口氣,從懷裡掏了個酒葫蘆,剛無趣地灌了兩口,便見不遠處有一葉烏木舟,朝橋洞方向悠悠駛來。
舟頭站了位白衣公子,溫潤如玉,豐臣俊秀。等到船離橋近了,橋上的低頭,船上的抬頭,兩邊目光正好對個正著。
船上擱了盞青光燈籠,公子身後卻無半分影子。
原來是位鬼公子。
那公子微微一笑,捉鬼師竟然怔了一瞬。鬼里也有生的美的,他知道,但要麼是帶著幾分死氣沉沉,不然就是陰森森的幻象,從未見過有好看成這樣的。
好歹身為捉鬼師的定力還在,他很快就回了神。可到底收不住少年人的好奇心性,又探頭多看了兩眼。
平日里見到鬼魂在人間遊盪,不是忙著念咒就是趕著畫符,這樣閑暇以待的機會倒是難得。
鬼公子也不惱不慌,船就靠橋洞外半丈遠的岸邊停著,任捉鬼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到對方先覺得不妥當,訕訕地別開視線,像是等著他快從橋洞下經過。
可等了半響,也不見鬼公子有離開的意思。
捉鬼師有點生疑,干他們這一行的,無論法力還是精魄與普通人終究有些不同,普通鬼魂見了多是避之不及,少有淡然如此的。於是又轉過頭去,剛想出口質詢,沒曾想卻被對方搶了先。
「好巧。」鬼公子開口道。
聲線如林間湧泉,清冽非凡。
巧什麼巧?捉鬼師被這話弄了個措手不及,滿臉都是疑惑之色。鬼公子笑了笑,接著說:「今日相遇,你我正好是斗不成的。」
呵,原來這鬼也是懂行的。捉鬼師暗自想道,心中竟突然輕鬆不少,便朝那鬼公子唬道:「也就今夜才動不得你,過了今日,全雲城的妖魔鬼怪見了小爺我都得繞道走。」
語調里滿滿都是少年人才有的自傲。
鬼公子笑了笑,只問道:「就你一個人?」
捉鬼師轉轉眼珠:「你不也是?」
一人一鬼都笑了。
或許這段談話開始的有些莫名其妙,但畢竟就這樣開始了。對於捉鬼師而言,既然此刻並無相鬥的急迫,反正閑著也無趣,他很樂意與這隻鬼聊上一聊。
「你怎麼不去見你的家人?」他問。
其實鬼節出來的多是離世不久的新鬼,心中放不下對在世親人的執念。為了化解他們積攢的怨氣,了卻未了的心愿,天庭才允許冥府鬼門一年一開。
鬼公子搖頭:「我只有一個弟弟,但已分別多年,即使再見,恐怕他也認不出我來了。」
捉鬼師剛想說兄弟之間怎麼會認不出來,但轉念一想鬼公子衣著古樸,像是前朝的樣式,恐怕已離世多年,那他的兄弟理應也早不在人間。
彷彿看穿了捉鬼師心中所想,鬼公子開口道:「我弟弟已轉生不知多少世了。」
通常已沒有親人在世的鬼魂也該很快重入輪迴,不過偶爾也有少數鬼魂遲遲未能投胎轉世,仍在人世間遊盪飄零。
無人祭拜,無人挂念,這便是俗稱的孤魂野鬼。
捉鬼人自幼便是孤兒,熟悉獨身一人的滋味。他抬頭看看對面河堤上那些正享用著家人祭品的鬼魂,再回頭看看鬼公子與那一葉扁舟,於是揚了揚手中的酒葫蘆,往下拋去:「那我請你喝酒。」
鬼公子伸手接了酒葫蘆——只有在中元節,鬼魂能直接碰觸人世的饋贈之物——也不嫌棄,直接放嘴邊灌了一大口:「好酒。」
既然都喝了酒,話自然也就能說的更開,鬼公子便跟捉鬼師說起自家兄弟間的往事來。
當年兄弟倆本都各有本事,不分伯仲,卻是誰也不服誰,明裡暗裡都要鬥上一斗,終日爭執不休。終於有一日,兩人間的爭鬥波及他人,鑄成大錯。官家要治兄弟倆的罪,弟弟卻獨自把罪名都扛了下來,被判了重刑,遠行服役,兄弟間從此再未能相見。
說到此處,鬼公子頓了頓,嘆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尋他。」
「那就不好找啦。」捉鬼師提醒道,「中元節里出來的鬼,能見的親人只是在世的。若你弟弟已投胎轉世,那你們間的緣分也就盡了。」
鬼公子望他一眼,默然片刻,輕聲道:「我只想對他道聲謝。」
還有歉。
但捉鬼師卻突然朗聲笑了起來:「以前聽教我的師父說,每個鬼轉生前,只要喝了那碗孟婆湯,有什麼仇什麼怨都夠洗刷的乾乾淨淨。天道如此,就是不想讓人人都帶著往日的仇怨過日子,而是該像我這樣,管他什麼前塵舊事,當下過得自在快活才最要緊。」
說罷,他趴在橋欄上,望向鬼公子:「倘若你弟弟知道你為此事記掛這麼多年,就算心腸是鐵石打的,也該化了。」
鬼公子聽了這話,一時間神色複雜,但很快又平靜下來,淡然一笑:「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像你這種事啊,我見多了。」捉鬼師聳肩道,「世間諸多厲鬼幽魂,多的是被放不下的執念扭曲了心性,趁你清明還在,該放下的就放下,趕緊選個好日子,投胎往生去吧。」
鬼公子笑而不語,只是喝掉了葫蘆里的最後一口酒。
此刻天邊已隱約可見曦光拂動,鬼門將闔,各色鬼魂急急忙忙朝橋這邊湧來。
原來這一年的鬼門,便是這座橋洞。
雖然千萬鬼魂擠過,但卻始終為鬼公子所站的小船留出一片空曠,彷彿有道不知名的結界被劃定於此。在鬼流幾乎消失之際,鬼公子才仰頭看向捉鬼師,笑道:「謝謝你的酒。」
語畢,他所立的那艘烏木舟又開始順著水流往橋洞下漂去。捉鬼師站在橋一側,直到看見船身進入橋洞,又轉身靠向橋的另一側。
一葉空舟穿過橋洞,漂遠了。
船頭燈籠的青光已熄滅,旁邊靜靜擺著一隻酒葫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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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責任番外
鬼公子一邁出門框,蒙在鬼門間的那層青光便立即熄滅,通道閉合,再無通達的可能。
一位判官帶著幾個鬼差迎了上來,態度頗為恭敬:「今年中元節竟然勞煩殿下親臨巡視,屬下惶恐。」
鬼公子不以為意,輕笑道:「若本君不走這一趟,倒也尋不著他的下落。」
判官見他心情不錯,又聽到這話,便壯著膽子問:「可是那位殿下的去向有了眉目?」
鬼公子點頭:「當初我與他爭這冥府之位,斗的天地不寧,以至於人世也受了波及。天庭怪罪下來,他卻搶先把罪名都攬了過去,甘願受罰,轉世去人間歷劫,弄得我心中好生愧疚,以為他必定是吃盡苦頭,過的艱難,沒想到……」
說到此處,鬼公子冷笑一聲:「被公務瑣事拖累的是我,他反倒過的逍遙快活。」
這話鋒轉變的太快,判官也不好多言,只能惴惴地陪在一旁。
不過鬼公子似乎也並不在意判官的反應,更像是自言自語:「干點什麼不好,偏要去當個驅鬼的。還好大的口氣敢勸我放下,這混小子自己都被孟婆灌了滿滿一罐子湯,還不是惦記著跟我作對。」
聽說話的意思,是惱怒。
但聽說話的語氣,卻是調侃。
這下判官更不好揣測對方的心思了。
而鬼公子則朝他吩咐道:「最近去雲城捉拿遊魂的鬼差少派兩隊,要是那邊的土地神來求援治什麼狐妖山精,也都暫且壓一壓。」
「這……」判官一時語塞,「……這雲城豈不就亂了?」
「亂不了。」鬼公子狡黠一笑,雙眸間閃過一抹亮色。「就是有人得多受點累,快活不起來了。」
語畢,鬼公子甩甩衣袖,笑盈盈地走了。
唯留下判官一臉懵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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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篇文跟專欄里另一篇《流水浮燈》是一個系列的,鏈接如下:
狐妖小故事 | 流水浮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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