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閱讀:始皇帝死而地分

本文原發於公眾號「凱鵝」。

1

秦始皇三十六年,東郡地區落下一塊隕石,上寫七個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秦始皇這輩子最大的貢獻就是掃除六合,在全國範圍內行郡縣之制。

東郡是秦王政五年設置的,彼時蒙驁帥軍拔魏二十城,初置東郡。距離出現這塊帶字的石頭,已經過去了31年。

31年後,有了這麼個東西。

「始皇帝死而地分」,算是讖語之類,所謂讖語,其實就是不宜公開討論的政治內容。

對一方不宜公開討論,另一方就大張旗鼓地宣傳。

這麼清晰的秦篆,不可能是石頭自己長出來的,肯定是人刻上去的。

把作為人的意願,刻到象徵著上天啟示的隕石上,體現了一種中國特色的民眾與統治者之間的交流方式。

古代皇帝聲稱自己是天子,代表昊天意志,管理九州百姓,百姓都是他的子民。皇帝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有充當最後責任人的義務。

這就是「萬方有罪,責在朕躬」。

既然上天把管理百姓的權力讓渡給了君王,如果有什麼不合上天心思的,當然得追究責任。追責方式不是直接大火焚城,先要示警,頻繁示警。直到保持最大限度的剋制也看不下去了,才另立中央,恭行天罰。

天降隕石,就是示警的一種方式。

基於這樣一種政治神學,通過隕石和君主溝通,就具有了某種官方認可的程序合理性。所以才有了往隕石上刻字的這種行為。

作為統治者一方,要想摧毀神諭的合理性,首先得撇開這些詞語和天意之間的關係,即判定它們由人偽造,並非出自上天的意志。

始皇帝卻耍賴了。

他並沒有追究刻字者發矯詔的資格,沒有將這件事情處理為一小撮人對上天意志的強行代言,而是直接遣御史抓人,由於抓捕未果,就把石頭旁邊的住戶全殺了。

這就由政治反擊,變成了低劣的止謗之術。

止謗,是不可容忍的。

始皇帝把自己變成周厲王之類的下三濫,甚至比周厲王更甚,厲王不過是不讓人說話,始皇帝不僅不讓人說話,還不讓神說話。

徹底的無神論者。

他不僅要打倒牛鬼蛇神,甚至敢於否定構成統治合法性的政治哲學。在必要的時候,連授予自己天命的上天意志也一併打敗。

可惜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一部分無神論者也不如當年的曉事了。

2

讖語表露的政治訴求,也非常有意思,它不是簡單地推翻秦政,給萬民以某種福祉,而是旗幟鮮明地宣稱要「地分」。

即分裂秦國,促成獨立運作的地方割據勢力。

不但要回到戰國狀態,甚至連周朝時諸侯對天子的效忠義務也一併抹除。

就是說,單等秦始皇死了,大家各走各道。

這就比較暴力了,然而也其來有自。

進入戰國後,中國迎來了一個大分裂的年代。

祿去宮室,政在大夫。中央和基層,都處於無可挽回的權力下移過程中。

昔日諸侯拱衛天子的政治結構,已經被時代所拋棄。一變而成春秋的霸業主導,再變而成戰國的七國爭雄。

到了秦國時,沒有繼續分裂、下移,反而由秦國的鐵騎促成了統一。大一統後苛法橫行,庶民的生存狀態急劇惡化,以至於始皇未死,就已經露出要崩潰的勢頭。

這條讖語似乎在暗示,如果不是始皇帝橫插一杠子,「祿去宮室、正在大夫」式的權力下移,還應該走得更遠。而後面所有的政治格局架構,理應在「地分」的基礎之上實現。

陳涉起事時,倡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庶民的呼聲,也正是這種權力下移的表現。

但是,如果將分裂的政治訴求視為單純是庶民階層對暴政的反抗,實際上並不合理,因為隨著陳涉起事,不止庶民和眾多六國之後的沒落貴族被牽涉進去,還有一股容易被人忽略的勢力也加入了反抗的大潮:

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於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

連儒生都擼起袖子準備幹了,甚至還有人與陳涉俱死。

這些人非常特別。

他們的與眾不同,乃在於參與革命之前,皆是抱持著完整、清晰的一家學說的。如果說別人的視線止於誅暴秦,他們謀劃的顯然更加深遠。

那麼他們所信奉的主義,究竟是再造一周,抑或者再造一魯呢?

或許,都有可能。

秦王政統一六國,是將六國人置於苛法之下的過程。但另一方面,它的武功也在激勵著人們,激勵著知識分子勇於將自己的學說轉化成政治現實。

既然申商之法可以敦促秦國取天下,為什麼其它學說就不行呢?

總要試一試才能下結論吧。

儒生之所以持禮器遠來,部分原因是對暴秦的仇恨,也未嘗沒有預存一個實現其學說主張的念頭。甚至可以說,後一個因素更加重要。

孔子時代,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政治學說介乎廟堂、學術機構、個人收藏品之間;到了戰國時代,處士橫議,態度積極了,地位卻還處於從屬狀態;等到遭逢秦漢之際,世風變得更加活潑,他們直接動手去改變世界了。

當然,多大程度地改變世界?是否仍舊視天下為一體?是要重新光復眾建諸侯的貴族體制,抑或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對這些問題,各家有各家的說法,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不再熱衷於去尋找共識,而是要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搞學說實現了。

基於分裂而修正的思想,試圖敦促政治進一步分裂化。

3

司馬遷對這件事情的記載,更有意思。

秦始皇本紀第六:

……,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刻字這一行為的主語,明白交代,是「黔首」。

黔首是什麼?一般老百姓,窮苦大眾,庶民。

庶民跑到這裡,刻下了七個秦篆:

始皇帝死而地分。

操持農事與手工業的黔首,是否具有這麼高的文化水平,不僅會拼寫秦篆,還能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

司馬遷雖然這麼寫,到了司馬光這裡就不大認同,於是在通鑒里,它就變成了:

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

具有特定身份指向的「黔首」,變成了模糊籠統的「或」。

司馬光說,確實是有個人刻了這些字,但不知道這人是幹嘛的。可能是普通老百姓,可能是知識分子,也可能是逆向民主主義者、境外勢力、秦奸……等等。

如此看來,司馬光比司馬遷似乎更加審慎。

但是在《秦始皇本紀》里,這段話下面,還有一截內容:

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

有個人拿著塊璧玉送給了秦始皇的使者,說:把這東西送給滈池君。順便還說了一句:今年祖龍死。

祖龍是誰呢?

按照讖語「取類而言」的遊戲規則:祖,始也;龍,人君也。

合到一起,就是「第一個皇帝」的意思,自然是指秦始皇了。

這具讖語的意思是,秦始皇要死了,秦國藥丸。

請注意司馬遷針對兩條讖語在措辭上的微妙區別。

說秦始皇死了之後就會分裂的人,被清晰地指向「黔首」,單說今年秦始皇死的人,則是被籠統地稱為「有人」。

很顯然,兩句讖語的製造者都是匿名人士。既然如此,為什麼一個被清晰地指為「黔首」,另一個是「有人」呢。

他為什麼沒有像司馬光那樣,更審慎地用「或」呢?

這兩句話的具體含義,還真不大一樣。

死而地分,實際上包括兩層含義:秦始皇死了之後秦可能要亡,這是一;天下要分崩離析,走向分裂,這是二。

今年祖龍死的含義則是只有一層:今年始皇帝要死了,他死了之後秦就亡了。只暗示秦亡,沒提分裂的事兒。

一個說要變天,不僅變天,還要分裂。

另一個只說要變天,但天下可能還會延續秦打下的格局。

這就是區別。

對於第二種,司馬遷籠統地稱為「有人」,而對於第一種觀點,卻被限定在了「黔首」這個圈子裡。

也就是說,雖然大家普遍認同秦要滅亡,但只有部分黔首認為天下會因此走向分裂。

司馬遷為什麼要這樣說?

《史記》里有相當多篇幅,都在論述炎漢承接天命的合法性。《高祖本紀》里有不少屬於政治神學的敘述,比如劉媼與龍交,暗示了劉邦血統上的合法性,高祖斬白蛇,象徵了漢帝國對秦帝國權力的交接轉移。

那麼,如果炎漢承接天命是合理的,就要求有另一個前提同樣成立:

天命曾經在秦。

漢的意義不止在於誅暴秦,更在於從秦那裡繼承了一個統一的帝國。惟其如此,才能當天命,也惟其如此,漢家河山才不容許分裂。

立足於這個現實往前回溯,那些妄圖以分裂的方式結束暴秦並走向更大分裂的主張,就只能是無知黔首級別的陋見。

而知識分子,則被從「裂地分秦」的呼聲里摘開了。

司馬遷生逢大一統思想盛行的武帝朝,政治上的統一,令不同學說之間的共識基礎趨於牢固。基於這種共識,從前那些在分裂天下的基礎上探討政治實現的學說,被定性為黔首訛傳的陋見。

司馬遷使用「黔首」這種修辭,意在宣布某些嘗試分裂的學術思想的破產,並敦促之後的探討,繼續在政治大一統的前提下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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