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第九章 二虎相爭
來軍站在奇人房門前左右踟躕,就這麼貿貿然打攪,萬一人家是在練什麼奇功豈不是要害他分心,別給弄得走火入魔了,他賃的這間閣樓臨於鬧市之上,身後來來往往的行人交織成經緯線,熙熙攘攘的,他坐在石階上,算了,就這麼乾等著吧。
百無聊賴。
父親治下的成都一切都井井有條,他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打量著眼前的街景,勾肩搭背、呼朋引伴的蜀中少年個個容光煥發,對面酒樓上一伙人吆喝著擲骰子玩,呼盧喝雉的調子襯得這座城市更加的安逸悠閑。
褲腿上都是泥巴點子的短工在向酒樓小二討碗剩茶喝,兒童放學歸來,七嘴八舌打鬧做一團,唱著兒歌蹦跳著從他眼前經過,有個小孩手裡捏著一紙袋豬油渣,引得一隻尾巴上有白點的小花狗跟在他身後撒歡地跑。
席子上的老丐翻了個身,發出輕鼾。
「嘎吱······」
開門聲在他頭頂緩緩響起,他扭頭看,是那位鑽入壺裡的奇人。
此人腦袋圓得像元宵,鼻子像一根臘腸,鼻尖微微向上翹,一雙招風耳,耳垂圓潤厚實,下巴頦上有三層肉,敞著短衫,肚皮鼓脹跟沖了氣兒似的,肚臍眼兒都凸出來了,這人大概有個六尺高,哪兒都是鼓鼓囊囊的,而且還謝了頂。
來軍趕忙轉身站起來,恭敬的站在他面前,也不敢抬頭看他,這人兒倒也不客氣,一把奪過來軍手裡的飯盒,頭往牆角一偏,「呶,」那兒放著一把笤帚,「把地掃嘍。」
來軍起先有點反應不過來,一上來就對自己頤指氣使的,他想起張良與黃石公「圯橋三進履」故事,可能這是要殺殺自己的銳氣吧?那行,他頭一低走到牆角開始洒掃清潔。
老丐扭頭朝門裡望了一眼,陰陽怪氣的哼唧了一下,平躺在席子上打了個哈欠,他面貌清癯,臉上七灰八灰的,衣領跟胳膊肘的布料都磨成了絮,膝頭倆大窟窿,彼時他正搔著後背,抓起一隻虱子丟入口中吧唧吧唧嚼了起來,他又往腿上搔癢,褲腿早成了一縷一縷的布條兒,兩隻大腳沾滿泥污,腳指甲蓋泛黃開裂,他面前破了一個角的瓷碗里有幾個小錢兒,他將碗里的錢倒手裡,一枚一枚數了一遍,朝大餅攤走去。
來軍掃的那叫一個賣力啊,犄角旮旯里的西瓜蟲、蟑螂啊被他拿腳一隻一隻碾死,掃帚打掉懸在窗戶上的蛛網,灰塵像霧氣一樣氤氳,不多時他全身都鋪了一層浮塵,他一貴胄公子打掃起來全然沒有章法,不是碰到花瓶就是打碎瓷杯,越掃越亂,約摸有一個時辰才將屋子捯飭整潔,奇人從樓上摳著牙縫下來,偷瞄了他一眼,信步走出家門。
來軍還以為他要跟自己聊上兩句呢,一手拿著笤帚,一手拿著簸箕,咧著嘴剛要笑,見他對自己漠然視之,僵了半晌。
奇人跨出門檻,老丐坐在席子上,背靠著牆根,互相對視一眼,兩人的目光分成三道,一道像扳手腕似的對抗,另一道忙著表達不屑,第三道小孩子似的彷彿在自吹自擂誇耀只有自個兒的法術才是最高明的,把前兩道都給逗樂了。
奇人頭別過去,冷哼一聲,徑直朝城南走去,老丐目光不離他的背影,嘴裡咕噥了一聲,「死肥豬。」
這一切盡收來軍眼底,不用說,這位衣衫襤褸的乞丐也定非等閑之輩。
就這樣,來軍每日都端來好酒好菜,一份給奇人,一份給老丐,倆人非但一個謝字都沒有,還經常挑刺——油放多啦,菜太老啊,酒兌水了吧,諸如此類。
來軍一概不予理會,他從小被父親百般辱罵,心早就被磨得又黑又亮,所謂求什麼得什麼,半個月後,奇人一邊用牙籤剔牙,一邊跟他說話,「四更天沒人的時候來。」
來軍正撅著屁股掃地,揚起手背擦了下鬢角的灰,激動得難以自制,慌忙說,「好,好,我一定準時赴約!」
奇人說完就轉身上樓了,把臭襪子丟到他頭上,他一陣眩暈,眼睛被熏得火辣辣疼,忍著噁心到水井旁打好水給他洗了晾了才回家。
等到四更天,他推開房門,街道靜的出奇,老丐側卧著睡,背對著他打呼嚕,他路過老丐時,呼嚕聲漸漸小了,奇人的房門歘的一下自動打開,出於本能,來軍嚇得微微後縮,旋即暗罵自己愚蠢,自己做的這一切不就是為了今晚嘛,他心一橫,邁著大步闖入門內,門歘一聲關上。
屋內沒有點燈,門關上的一剎那突然亮如白晝,來軍怎麼也找不出是哪裡傳出的光源,不是蠟燭或者油燈,這分明就是日光。
「上來。」聲音從閣樓上傳來,不過聽那聲音像是從某種器物的嘴裡發出的。
來軍聞言立馬小跑上樓,可他左顧右盼怎麼都找不到奇人。
t「瓜娃子,老子在壺裡!跳進來!」他趕緊跑到懸在房樑上的紫砂壺前,雙手握壺,「前輩,」他把眼睛對到壺嘴,「怎麼跳?」
「叫你跳你就跳,」奇人在壺裡瓮聲瓮氣的喊道,「格老子地,你個龜兒子趕緊給老子跳!」
來軍一頭霧水,這是什麼啊這是?不過容不得他多想,奇人讓跳肯定有他的道理,他走至壺前,眼睛盯著壺嘴。
「瓜娃子!」奇人不耐煩道,「你在做啥子!再不進來,老子走了哦!」
他豁出去了,朝著壺嘴一蹦,本以為會把壺撞破,沒想到自己越縮越小,四周的桌椅板凳吹氣兒一樣鼓脹變大,那本來連小拇指都塞不進去的壺嘴,現在卻像是天穹一樣廣袤,周圍一粒一粒的塵埃跟他一般大小,紛紛被吸入壺中。
來軍入壺後,上下觀望,一點也沒有在壺中的樣子,倒像是仙境,樓觀儼然,重門峨峨,閣道如長虹貫日,將各處樓宇連成一處。
青草地上柳浪聞鶯,仙旗乍飄,來軍感慨自己離家出走竟能進入神仙境界,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身後傳來一聲虎嘯。
那虎磨牙張口咆哮著撲向來軍,他料知這是考驗,在虎爪將要刺穿他眼臉時一動不動,那虎頓化為一縷青煙散去。
四周景色突變,草地上的泥土如滾水般翻湧,衝天而起四塊巨石將他團團圍住,頭頂不知何時也飛來一塊罩在四壁之上,只有一束光能透進石壁。
他頭頂懸著一大塊青石板,一條蝮蛇吐著信子爬到吊石板的麻繩旁,它張開嘴咬著繩子,來軍氣定神閑,繩子被咬斷,石板快要砸到他頭頂時連同石室瞬間化為青煙散去。
「格老子地!」奇人拍手稱讚,「你娃兒有兩下子哦!」
來軍低眉順目,恭敬地側立於旁,也不說話。
奇人手從背後端出一個碗,裡面放了一大碗人中黃,兩條長蛆探出光滑的腦袋斜瞅著來軍,「這是最後一關,吃了它你娃兒便能得仙道喲。」
來軍端過來,那臭味把他臉都熏綠了,他剛張開一條嘴縫兒,立馬狂吐不止,那碗人中黃差點灑到奇人鞋上。
「你個瓜娃子,」奇人往後跳了一步,「差點坑死你老子我。」
來軍雖然讀過越王勾踐為討好吳王夫差吃屎獻媚的故事,可輪到自己實在是下不去嘴,他從袖子里取出絲質手帕擦擦嘴角,蘭花指將鬢角凌亂的頭髮攏到耳朵上,「前輩,人仙殊途,我道行太淺,成仙還是留給別人吧。」
「你娃兒雖不能成仙,」奇人點頭稱許,「可膽量超群,為人謙恭有禮,我願收你為徒,教你無上幻術,你意下如何?」
來軍倒頭便拜,「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徒兒這廂有禮了!」
「好嘛,好嘛,」奇人將他扶起,「你娃兒以後稱我壺公便是。」
「壺公,弟子名叫來軍。」
「來軍,」壺公拍拍肚皮,「好名字,好嘛,」他搔了搔後腦勺,「那今兒就先這樣吧,明兒來,老子教你幻術,記得帶上好酒好菜哦。」
來軍趕緊點頭稱是,「壺公,我怎麼出去啊?」
「看到那口井沒的?」壺公朝東一指,「跳下去。」
來軍不敢猶疑,走到井口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那井的直徑越擴越大,周圍的塵埃先是像霧氣一般氤氳四散,漸漸跟他一般大小,井底沒水,他繼續下降,哦,原來那口井就是壺嘴,原先橫置於房梁之下的紫砂壺,如今壺嘴朝下做倒茶狀,他逐漸鼓脹擴大,小山高的桌椅漸漸縮小,最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切都跟他入壺前一模一樣。
待他走出壺公家,哼著歌往家回時已是黎明,老丐迷瞪著眼伸懶腰,「小子,學到什麼新鮮玩意了?」他向來軍投來睥睨的目光,「說出來嘛,也讓我這老骨頭漲漲學問噻。」
來軍忙向老丐打躬作揖,「老人家,」他滿是謙卑的眼神任誰看了都不會再生邪火,「這幾日的飯菜可還合您的胃口?」
「差強人意吧,」老丐一隻手支著地,另一隻搭在弓起的兩條腿上,「老子想吃魚,想吃松江鱸魚。」
「這個嘛,」來軍做難道,「此魚遠在太湖,晚輩他日東去江浙,一定為老人家帶回幾尾。」
「老子現在就要吃!」老丐得寸進尺道。
「那晚輩到哪兒找這食材呢?」來軍哭笑不得。
「給我這寶碗里打滿水,」老丐將乞討用的碗兒丟給他,「再給我拽一條柳枝。」
來軍照他吩咐,立馬給辦齊了。
老丐將柳枝伸到破碗里,屏氣凝神,整個一獨釣寒江雪的老漁翁,須臾,柳枝被什麼東西咬著往裡伸,「看你往哪裡逃!」老丐使勁一拽,一條松江鱸魚甩著尾巴被釣了出來。
「看啥子看,」老丐摳著腳心,「趕緊給老子做去噻!」
來軍撿起在地上活蹦亂跳的鱸魚,絲毫不敢耽擱,跑回家裡直衝廚房,麻溜把魚給殺了,再用利刀削去魚片,繼而用鉗子拔去魚刺,將昨日做好的火腿湯、雞湯、筍湯與鱸魚一起煨煮,待到魚香四溢,他將鮮美無比的魚湯倒入準備好的瓦罐之中,兩手襯著濕毛巾,快步端到老丐面前。
老丐傲慢的接了過來,他也不嫌燙,來軍趕緊遞給他小勺。
「嗯,」他舀了一口,品咂著,「煨之過熟,味道有點濃濁。」
來軍毫不氣惱,他預感老丐要拿他跟壺公較勁,搞不好還能跟著他學點什麼厲害的法術。
「我給你說哦,」老丐把勺子放下,「把魚切片油爆,加酒、醬油燒滾三十次,要記得哦,三十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哦,」他撓撓屁股,「下水再燒開起鍋,加作料,多放瓜、姜、蔥花,別扣扣索索的,這些一定要多放。」
來軍侍立一旁,只說,「好,好。」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老丐啪的一聲蹦起來,嚇了來軍一跳,「跟那頭豬能學個啥子喲,跟老子學,老子教你做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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