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與不似之間——陳道明在《圍城》中表演賞析(二):即興
似與不似之間
——陳道明在《圍城》中表演賞析
文/蕎麥花開
即興(第1集)
方鴻漸出場,從船艙里上到甲板,一身熱帶運動裝束,白色鴨舌帽,白色短衣短褲,白色鞋襪,兩條細背帶,勒著矯健結實的肌肉線條。
他悠閑微笑著與甲板上的人打著招呼,走到面朝大海躺在躺椅里的鮑小姐身旁——鮑小姐身旁已有旁的男人,他只好走開;再跟另一個人打打招呼,看到了仰坐在帆布椅里攤著書看的蘇小姐,點頭微笑致意,蘇小姐也報以微笑。方鴻漸回過頭去,看鮑小姐身邊的男人似乎沒有即刻要走的跡象,他便又回過頭來對著蘇小姐笑笑,踱步過來,跟正與蘇小姐叨叨丈夫賭錢的孫太太打打招呼,順手摸摸小孩頭,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傘,幫他撐開,喚聲「小朋友」逗他,孫太太知趣帶小孩離去,方鴻漸自然坐下。
他與蘇小姐話天氣:「這海上走了一個多月了,天氣真熱。是『兵戈之象』!」
原著里這句話是開篇的作者題外話:這是七月下旬,合中國舊曆的三伏,一年最熱的時候。在中國熱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後大家都說是兵戈之象,因為這就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原著里描寫方鴻漸的開頭較簡略,未提及他的衣著:那時候方鴻漸也到甲板上來,在她們前面走過,停步應酬幾句,問「小弟弟好」。
這短短一幕戲體現了陳道明表演的兩個特點:一是台詞里話劇的根子,他說到「兵戈之象」四字,台詞陡然轉為鏗鏘頓挫的強調重音。二是鬆弛即興。由原著里「小弟弟好」而為「順手摸摸小孩頭,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傘,幫他撐開」,自然活泛,生動豐富。
接下來倆人的談話是蘇小姐看方先生拿出來擦臉的手絹兒太臟,就主動遞出自己的手絹兒,還說要幫方先生洗他的手絹兒。這段兒在原著里已是第二章了,是方鴻漸被鮑小姐甩了之後的事兒。劇里合二為一、挪作此用了。
方鴻漸手裡絞著蘇小姐的手絹兒,耳里聽著蘇小姐的話,眼神兒卻直勾勾地朝著船欄杆邊鮑小姐的方向。這時,鮑小姐身邊的男人離去了,她側起身來跟方鴻漸示意你可以過來了,方鴻漸豎起右臂右掌,微微點頭,也作示意。接下來陳道明又有一個很妙的即興處理:蘇小姐目光從書上收回,朝他看來,他為掩飾,順勢把手勢變為掏耳朵。
類似此處方鴻漸順勢變化手勢巧為掩飾,以及上文提到的順手摸摸小孩頭打開小玩具傘,這樣的活泛生動的即興表演,本劇還有許多。(譬如同樣是隨意自然地「妙用」手勢,3集,方鴻漸趙辛楣初見於蘇文紈家裡,趙辛楣誤認方鴻漸為情敵,醋勁大發起身而去,方鴻漸為著起碼的禮貌伸手去握以示道別,趙辛楣如若未睹側身徑去,方鴻漸伸出的手尷尬凝在半空,陳道明的處理是略停而回收,順勢提到鬢角敲敲頭扣扣腦袋,以飾尷尬。——這段表演不同於原著所寫「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來。」)這出於主創們的主觀有意識。下引導演黃蜀芹和主演陳道明的兩段「創作心得」:
導演黃蜀芹在《談<圍城>演員表演與拍攝》文中寫道:
我們提倡直覺、即興、鮮活、靈巧的表演。……這種講究直捷盡興表達人物的創作方法,是具有天然吸引力的,是最能釋放演員天性,幫助他們呈現表演魅力的。……主角方鴻漸更是個被動型主角。他總是面對別人的主張做出各種反應,內行人都知道,這種角色是最難演的,電影演員尤其最怕拍「反應鏡頭」,怕導演把大特寫對著你,請你一抬頭做驚訝狀,說:「什麼?」 像上述舉孫柔嘉與蘇文紋的幾個例子,對手都是方鴻漸,對蘇小姐的兩次一提一放,他心軟不忍拒絕,既有小小的感動,小小得意又怕沾上甩不掉,真是進退兩難,如果呆板地一個個拍意念十分明確的反應鏡頭,肯定難以準確、生動,只有靠雙機一整段戲連續地拍,靠演員領悟戲眼後即興地多變靈活地表演。陳道明在這個角色創造上最大難度就在這兒,最成功的也在這兒,說他把一個被動型主角演活了,就是說,所有的反應表演都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形成了鮮明個性特點。在這兒,我還要強調的是他有良好的創作心境,有對待角色的真誠,有演員的童心,有進入現場後的盡興遊戲感,總是興緻高漲,開開心心。不端空架子或到處找彆扭,這是一種很好的主角意識。我們提倡的整體表演風格:即興、靈巧、輕鬆、鮮活得以兌現,他起了帶頭作用。
陳道明在田小蕙對其專訪《陳道明訪談錄》里說道:
導演強調解放演員的天性,強調創作過程中的遊戲感,剛才講了我們的案頭工作很細,但不是程式化的呆板的。有時導演問我們這場戲怎麼拍,大家提出方案,包括調度,有時甚至是鏡頭。導演根據我們的建議從總體構思出發做些調整。我們是雙機拍攝,演員可以整段的演戲,沒有任何景別負擔,攝像機可以捕捉最佳瞬間。有時導演滿意,演員不滿意,導演二話不說,重拍。導演對原著吃得比較透,有高屋建瓴的氣勢,在總體把握的基礎上充分相信演員的創造力,相信演員,就是相信自己。新演員進組,導演就提醒我們老組員「幫助幫助」。人家有的是很有表演經驗的老演員了,其實就是讓我們幫助他適應攝製組的現場氣氛。李媛媛剛來時不太適應這種拍攝方法,她是學院派的習慣,按比較嚴格的程序工作,我就跟她講,丟掉劇本,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演就怎麼演。她的悟性極高,很快就適應了。演員進組,我們都有意識的用各種方法調節,對創作特別有好處。與黃導合作非常輕鬆,她極了解演員,知道在什麼樣的環境中能使演員放鬆。……我事先嚮導演打了招呼,在拍攝現場我可能會開些玩笑,調動一下情緒。過去一說演悲痛的戲,就愛講某某從早到晚不說話,如何就此暈進去,入戲了,專等著拍那個鏡頭。這當然也是一種方法。我認為真正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還是要充分調動,使全身細胞都活躍,然後再沉澱下去。演方鴻漸最後離家出走在寒風中茫然踽行那場悲情戲前,我還在和別人開玩笑,情緒很鬆弛,一說開拍,很快便沉下去了。那場戲拍得很動情。如何調節與對手的現場關係呢?也許就是我打他一拳,他踢我一腳,或者是開幾句玩笑。
這種從質上的滲透,比故作深沉狀要生動得多。剛開始拍戲,我比較胖,希望人物形象瘦削些,不用和導演打招呼,我直接和燈光師講把燈拔高些,燈光師開玩笑說「就讓你胖」,然後「嘩」地把燈拔上去,不管有沒有燈架,他們都想盡辦法去做。電影是綜合藝術,演員是要別人幫助的,我尊重他們,尊重他們就是尊重創作。《圍城》攝製組的特點是演員和其他創作人員的關係非常融洽,使創作心態特別輕鬆。這樣做,一是為了創作,二是出於友情。我不相信一天到晚絞在緊張人事關係中能把戲拍好。要把這種和諧當作藝術創作的先決條件。例如有些所謂感情戲就怕出岔聲,在我們攝製組裡,拍攝現場根本沒人維持秩序,演戲真象做遊戲一樣,演員很投入,即興的東西特別多。大家圍著看我們演戲,有時忍不住樂出了聲,導演也不批評。這些同志對我的支持幫助對我創造方鴻漸起碼起了50%的作用。這種創作方法,創作環境,奠定了《圍城》必定是現在這個樣子。
于是之先生論表演藝術有句名言:「演員之道,或即在於用他一輩子(包括吃奶)的功夫,來創造那一剎那的、而又永遠是無比新鮮的即興。」我想,黃蜀芹、陳道明等《圍城》主創,是用自己成功的導、表演實踐,印證了于是之先生這一論述的精闢科學。(按,關於「即興」,陳道明在2014年5月接受《三聯生活周刊》專訪《表演的分寸》里,採訪者問:「你演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會當場有一些即興的發揮。這部電影里有這樣的片段么?」陳道明:「有。我不是照方抓藥,也不是刻月餅模子。這個行業對我最大的誘惑力就是它的不確定。要是確定了,我就覺得可能沒意思了。讓我照著走三步,然後往左走半步,再往前挪兩步,那我就不幹了。就是你給我提你的極致要求,你的底線,然後這中間的空間你交給我。因為是我演,不是你演。不管導演還是編劇還是攝影,你把這個空間給我。好的導演一定會給演員很大的空間,我認為張藝謀是好導演,最起碼的一點是他給演員很大的創作空間。」又按,章子怡談在陳凱歌電影《梅蘭芳》里演孟小冬:「導演看我演的孟小冬,覺得這也是對的,那樣做也可以。好的演員不是棋子,不是導演怎麼說就怎麼做,也許你在演的時候,對導演也是一個啟發。導演的某一句話也可能是對我的引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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