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人間草木》書摘

讀汪曾祺的散文,淡如水而有百味。

他筆下的草木青蔥,花香撲鼻,掏蟋蟀、粘蜻蜓,這些童年樂趣是我這代「塑料兒童」和之後一代「電子兒童」們體會不到的,如今只存在於中學課本上吧。

  •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地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什麼不好呢。

  •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鬱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裡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 搬一張大竹床放在天井裡,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看月華。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圈」,近幾天會颳風。「烏豬子過江了」——黑雲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他筆下的各地五味和故鄉食物,讀起來舌尖生涎,彷彿耳邊響起了切菜剁肉的砧板聲,面前浮起了蒸鍋煮鍋熱騰騰的水汽。

  •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殼裡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 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
  • 「培養正氣」(飯館名)的雞特別鮮嫩,而且屢試不爽。沒有哪一次去吃了,會說「今天的雞差點事」!所以能永遠保持質量,據說他家用的雞都是武定肥雞。雞瘦則肉柴,肥則無味。獨武定雞極肥而有味。揭蓋之後:湯清如水,而雞香撲鼻。
  • 映時春有雪花蛋,乃以雞蛋清、溫熟豬油於小火上,不住地攪拌,豬油與蛋清相入,油蛋交融。嫩如魚腦,潔白而有亮光。入口即已到喉,齒舌都來不及辨別是何滋味,真是一絕。
  • 杭州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

    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
  •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 古人說詩的作用: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還可以多識於草木蟲魚之名。這最後一點似乎和前面幾點不能相提並論,其實這是很重要的。草木蟲魚,多是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對於草木蟲魚有興趣,說明對人也有廣泛的興趣。

他筆下的西南聯大生活和諸位先生,沈從文、金岳霖、聞一多……性格生動,躍然紙上。寫得都是些瑣碎之事,卻讓人無不為人物的人格魅力所傾倒。

  • 我是個比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時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點兒如我家鄉話所說「心裡長草」。我希望政通人和,使大家能安安靜靜坐下來,想一點兒事,讀一點兒書,寫一點兒文章。
  • 這個盲人只管唱他的,茶客們似乎都沒有在聽,他們仍然在說話,各人想自己的心事。到了天黑,這個盲人背著揚琴,點著馬杆,踽踽地走回家去。我常常想:他今天能吃飽嗎?
  •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最善於跑警報。他早起看天,只要是萬里無雲,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飛機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這樣的人不多。
  • 跑警報,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學系的研究生曾經作了這樣的邏輯推理: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因此,跑警報時,特別是解除警報以後,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視路面。他當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
  • (沈從文先生)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之度外,心地明凈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
  • 金先生(金岳霖)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麼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我想像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車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 聞先生(聞一多)講課「圖文並茂」。他用整張的毛邊紙墨畫出伏羲、女媧的各種畫像,用按釘釘在黑板上,口講指畫,有聲有色,條理嚴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揚,引人入勝。伏羲女媧,本來是相當枯燥的課題,但聽聞先生講課讓人感到一種美,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聽這樣的課,穿一座城,也值得。

    他把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聯繫起來。講李賀,同時講到印象派里的 pointlism(點畫派),說點畫看起來只是不同顏色的點,這些點似乎不相連屬,但凝視之,則可感覺到點與點之間的內在聯繫。這樣講唐詩,必須本人既是詩人,也是畫家,有誰能辦到?

汪曾祺是個沒白活的人,他對生活的觀察細緻入微,落在筆頭上的時候,想到哪寫到哪,也不忌諱粗口髒話,真是自在瀟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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