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沒有故事

一、

11年夏天,初升高,或許是我人生中最活潑的時光。

那時候還不懂,一首歌里為什麼將青春比喻成小鳥;等到喋喋不休的我終於學會沉默,才明白記憶中掉漆的綠色吊扇、課室後面的黑板報、同學嘰嘰喳喳地吵鬧,確實一去不回來了。

故事發生珠海多少讓人感覺尷尬,它不如北京天生帶著三分壓抑,不如上海紙醉金迷,不如成都青島三亞充滿詩意;珠海是一座不思進取的城市,平凡、慵懶,一如我乏善可陳的青春期。

我的同桌是陸巨根(我在那篇《婦女之友》中寫過他),英文名叫露絲,很像一條貴賓犬的名字,但他喜歡自稱三足金烏,大概覺得帶金的名字有種富貴氣,其實這個花名源於有一日他晨勃,睡他上鋪的兄弟迷迷糊糊往床下看了一眼,驚叫一聲:「露絲你有三條腿!」

從此他不再穿四角內褲。那時還沒有陽具崇拜,不然他不會慚愧,而應該沾沾自喜,這是老天爺賞的一碗飯,日後再窮困潦倒,下海總不會餓死。

每天課間十分鐘,我們幾個坐在課室後排的壞分子喜歡在走廊用籃球「耍猴」,因為籃球場太遠。猜拳輸了的人要做猴子,被人圍成一圈戲弄,有一天我做猴,結果露絲也不知道是用力過猛還是對我總在他做猴的時候將球扔進女廁所懷恨在心,籃球從我的頭頂高高飛過,落入了學校圍牆外的後山上。

為了避免下一個課間繼續做猴,我唰地一下直奔下樓,三步做兩步翻過圍牆,用一種極度瀟洒的姿勢一躍而下,雖然事後露絲言之鑿鑿地說我那時分明是翹著屁股像是一隻啄米的公雞,但我可以確定他是因為嫉妒心而惡意抹黑我的偉岸形象。

然後我抱著籃球,傻呵呵地笑著,一抬頭正好對上她的目光,彼時她站在三樓的陽台,看著我笑,陽光以刁鑽的角度恰好映亮了她青春的面容,我感覺心臟一窒,從我到她之間的十多米,空氣在一瞬間凝固了。

後來我總是害怕喜歡的人問我為什麼喜歡她,因為我認為喜歡是一件很玄乎的事情,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哪怕呼吸大力些,也會打碎這一刻的畫面,更遑論露絲的鬼叫。

「我操,發什麼呆啊你?把球扔過來啊!」露絲站在圍牆內大聲嚷嚷。

我抱著球怔怔地走過去,對他說:「那人誰?」

他順著我的視線望上去,恰好看到她轉身離開,於是對我擠眉弄眼說:「那人啊,藝術班的,咋啦?」

「好漂亮呀。」我說。

二、

那時候追女孩真容易,六度分離理論在區區千人的校園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只用了一杯奶茶的代價就從班裡女同學的手中拿到了她的QQ。

興奮的我急忙改了個QQ簽名:「峩遹見伱▲昰醉大の幸運。」

數學課上,給她發了一條消息:「你好哇。」然後在抽屜攥著我的那台諾基亞5610d,攥到手心都是汗,可惜直到放學仍然沒有震動一下。

抱著失望的心情回家,沖完澡後驚喜地發現她發來了消息。

她:啊,你是昨天在後山撿球的那個人。

我(得意笑):是的,我平時熱愛運動,所以才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帥不帥?

她(……):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啦,像肥公雞。

露絲誠不我欺,我果然很像一隻公雞。

不知道回復什麼,於是關掉手機,帶著少年的憂鬱睡著了,等到醒來打開手機,看到她又發來了一條消息:「不過你還是有點小帥啦。」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差點從床上蹦到天花板。

那時候男生追女生,喜歡找一群狐朋狗友出謀劃策,我的首席狗頭軍師就是露絲,課間我給他分享了和她的聊天記錄,他沉吟一會兒,高深莫測地告訴我「三天熱三天冷一天見面方針」。

意思是,先趁熱打鐵聊上三天,然後故意冷落她三天,在她心裡忐忑的時候突然出擊,約她出來玩。

我聽得一愣一愣地對露絲豎起大拇指:「高啊兄弟,你日後一定會成為珠三角第一渣男。」

他輕輕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夾著腿羞澀說:討厭!

期間露絲還拉著我去她的班級找她,在她看見我的時候,我要擺出一副靦腆的笑容,還有每天早早來到學校,將牛奶和三明治塞到她的抽屜里,總之各種俗爛言情小說的橋段,幾乎都讓我做了一遍。

那幾天我和她聊了很多話題,每晚聊到深夜,晚安說了七八遍才肯放下手機,本來打算徹底貫徹露絲的三天熱三天冷一天見面方針,但我始終無法忍住和她說話的慾望,於是作罷。

露絲知道後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對我說:崽,阿爸對你很失望。

終於到了周末,我鼓起勇氣約她出來玩,那天她穿著米黃色的衛衣和中長修身的牛仔褲,而我穿著精心準備的11號球衣,踩著一雙賊拉風騷的安踏球鞋,感覺自己像是流川楓。

她一見到我就噗嗤一聲笑了,我想一定是被我帥到。

「去哪兒?」她問我。

「去我家吧。」我說。

「啊?」

「不是不是,是去我家那邊,三灶。」

「哦。」

「那……去等公車吧。」我結結巴巴地說。

「嗯,好啊。」她嘻嘻一笑,站前了一步。

恰好一陣風吹來,我的鼻尖傳來了好聞的洗髮水味道,我強裝鎮定地別過臉,手腳僵硬地走著,我聽到她的腳步聲,知道她就在我身後半米遠,於是心跳得更快了。

那一天公車似乎和我無緣,等了二十多分鐘,依然沒有一輛公車經過,我靈機一動說:「要不然咱們飛摩吧!」

她有些心疼地摸著自己的長髮說:「真的要這樣嗎?」

我豪邁地一甩手:「說走咱就走!」

直到摩的一路風馳電摯,將她一頭柔順的長髮吹成了蓬鬆的雞窩,我才知道她在心疼什麼。

我心中愧疚,想要安慰她,腦子抽了將手掌放在她大腿上拍了拍說:「抱歉。」

然後整條街的人都聽到了她的尖叫。

「廖家樂!你摸我大腿幹嘛!」

三、

我帶她去了遊戲機廳,那時候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只想把自己喜歡玩的一切和她分享,我將五十元大鈔拍在櫃檯上,那一百枚遊戲幣沙沙落入鐵盒裡的聲音,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我記得自己徹底告別校園的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我衝到操場外一圈一圈地跑,最後躺在地上,聽著雨水敲打地面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那天。

不得不說,她遊戲玩得是真的菜,那時候我倆玩合金彈頭,我平均每關死兩三次,她得死個二十三十次,打了大半小時還停留在第三關。

就連身後穿著小學校服的小孩都笑出聲來。

「噗嗤,辣雞。」小孩說。

我擰過頭惡狠狠地盯著他:「你說什麼?」

他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一粒幣我就打通關了。」

我怒極反笑,將一枚遊戲幣拍在他掌心,指著遊戲機:「你來!」

然後我和她站在小孩身後,看著小孩一枚遊戲幣打了通關,我感覺臉頰有些發熱,扯了扯她的衣袖,訥訥道:「要不我們去夾娃娃吧。」

她偏著頭盈盈一笑:「好啊。」

講真,夾娃娃機是我見過最坑爹的發明,完全沒有可能夾到娃娃啊!看著她期待落空,我真的超氣憤,於是一甩手說:「走!」

我拉著她大步走到櫃檯前,指著貨架上的布娃娃問:「多少錢?」

然後用二十元錢買了一個黃色的大鼻子狗娃娃送給了她,趾高氣揚地離開,直到走出遊戲機廳我才驚覺,自己竟然牽著她的手。

唔……好軟好舒服。

那一天我整個人都處於天旋地轉的狀態中,幸福得想要手舞足蹈,牽著她的手一直不放,雖然感覺到彼此掌心都出汗了。

送她坐上公交車的時候,才依依不捨地分開手,頓時感覺自己像泄了氣的皮球。

臨睡前她和我報了平安,還告訴我脫外套的時候發現兜里還有十一枚遊戲幣,我說留著吧,當作紀念。

四、

露絲是一名損友,真的。

有一天周末,他書包忘記在了宿舍,然後讓我陪他回去拿,我說算了吧,周一再拿也一樣。他說,不行啊,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

那就陪他回去唄,到了宿舍門口告訴我,他沒有鑰匙。

然後他就開始踹門,看他那麼癲狂,我甚至開始懷疑他的書包裡面藏了毒品。

踹了好幾腳都沒有將門踹開,他都快急哭了,央求我說:「家樂,幫我把門踹開吧。」

我搖了搖頭,冷靜地分析:「不行,這裡有攝像頭,抓到要開除的。」

他一跺腳,仰著頭,一臉慷慨就義的神情說:「放心踹,有啥事,我擔著。」

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只好一腳把門踹開了,然後他嗷嗷叫著衝進了宿舍,將書包抱了出來,打開後掏出一盒杜蕾斯,貼在臉頰喜極而泣。

尼瑪……

周一果然被班主任通知去教導處,我還在為露絲感到不值,一盒杜蕾斯導致被記過處分甚至開除,感覺會成為這所高中傳唱數十年的神話人物。

到了教導處,看見露絲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巴巴地低著頭,我對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他看了我一眼很快轉過了臉。

「現在事情已經很清楚了。」班主任對教導處主任說。

「嗯,攝像頭記錄的和口供基本一致。」教導處主任對副校長說。

「那麼陸巨根同學予以留校察看處分,廖家樂同學予以開除。」副校長對正校長說。

「老鐵,沒毛病。」正校長比了個OK的手勢。

我操,我急忙說:老師是不是搞錯了,我……

說到一半我又語塞了,難道我要說露絲對我說出了事他擔著嗎?信不信是一回事,就算信了,除了彰顯我自己是個24K純傻逼之外似乎於事無補。

於是我梗著脖子:哼。

出了教導處的門,露絲經過我時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沒有理他,雖然我自己傻逼的成分比較多,但他也忒不地道了,趴在走廊上,望著電線杆上的鳥,心如亂麻。

我在等家長過來領我回家。

天空飄來一片陰雲,天地瞬間暗了幾分,然後再也亮不起來,黃昏了,結伴放學的學生三三兩兩走在校園林蔭小道上,偶然一瞥我看見了她。

眼淚呀,就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五、

父母幫我聯繫了家鄉的高中,第二個學期開學就走,離開學校我在家裡待著,一直待到過年;那段時間我學會了抽煙,躲在房間一根接一根地抽,瘦了二十多斤。

我才相信離愁別緒確實是自古以來減肥的良藥,不然也不會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句詩。

終於在頹了一個多月以後,2月13日,她在QQ上問,明天不來見見我嗎?

2月14日是情人節,她讓我在這一天見她一定有特殊的意義,而我猶疑不定,心中既期待又害怕,期待我們擁有一段肯定的關係,害怕這段關係還沒維穩就要別離。

但我還是去了,14日那天起了大早,去理了個頭髮,颳了鬍子,想了想,回家將便服換了,換上了珠海的校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換珠海的校服,這讓我在學生放假的月份顯得格外奇葩,或許是我心中隱隱覺得,這是我最後一次穿著珠海校服出現在她面前。

然後我去了首飾店,挑了一對情侶銀戒指,店員問我戒指要刻上名字嗎?

我看了看時間說,不用了。

一直忙活到下午,乘上公車來到了她家附近,她穿著厚厚的衣服向我走來,像是一隻企鵝,遠遠看見我,就笑了起來,眯著的眼睛格外可愛,我想我以後愛上女生的笑容,一定是當年她給我種下的毒。

走得近了,才看見她鼻子有些通紅,她有鼻炎,沒到冬天總會難受;多年以後我也有了鼻炎,終於可以感同身受。我問她:「想去哪兒?」

她說:「隨便走走吧。」

於是我和她從超市走到廣場,從廣場走到天橋,最後在天空絢爛的煙花綻開的那一刻,擁在了一起。

她比我矮一些,我的臉恰好貼在她的頭髮上,忽然感覺有些鼻酸,於是流下了幸福的鼻涕。

沾到了她的頭髮上……

她似乎抱得有些難受,想要掙脫開來,我用力將她抱住,輕聲說:別動,再抱一會。

然後假裝撫摸她的頭髮,將那滴晶瑩的鼻涕抹均勻。

分別的時候,我將戒指給她,嘴硬地說:「你要就留著,不要就扔了,只是不要給回我。」

她將戒指放在掌心,托到我眼前,嘴角含笑地問我:「這是什麼意思呀?」

「我……」

「沒什麼意思,一個禮物。」我說。

「哦。」她有些失望地低下頭說:「那我走啦。」

「嗯走吧。」我誇張地擺擺手。

她一步一回頭,看了我三次,走得很慢很慢,終於在她即將到大門口的時候我喊住了她。

「喂,等一下。」

她轉過頭,一臉期待:「怎麼啦?」

「呃……回去記得洗頭。」

「哦。」

六、

乘上長途客車,顛簸了六個小時,終於回到了家鄉縣城;他們說著我熟悉又陌生的家鄉話,穿著我從未見過的校服,周遭的一切都顯得和我格格不入。

班主任將我引進班級,讓我介紹一下自己。

我大聲說:「我叫廖家樂,廖家樂的廖,廖家樂的家,廖家樂的樂。」

沒有人笑,很尷尬。

班主任呵呵乾笑一聲,拍了拍手掌說:「好,那你就坐在那兒吧。」他指著第三排靠窗的座位。

我終於不用坐在課室後排的位置了。

窗外有一棵小樹,沒有葉子,卻結滿白色的小花,風一吹就搖晃。

三周後,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密密麻麻寫滿了三頁紙,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你要像楊戩一樣每天吃好多飯,要像雷鋒一樣多做好事,最重要的是要像蔡元培一樣不打麻將不納妾。

我懂了她的意思,可我沒有回信。

高三再次輟學,我想寫作,許多人在嘲笑我,只有她給我發來了鼓勵:你一定會成功的。

最後她還說:如果你要寫高一那時候的事,記得給我們一個好的結局。

我說:嗯,如果我要寫那個故事,男孩會變得勇敢,將那三個字大聲地告訴女孩,女孩會變得幸運,不必經歷一段糟糕的感情。

她說:其實還是美好的。

我感覺自己被抽空了全身的血液,打字的手也顫抖起來,後來我的QQ被盜了,用盡一切方法也找不回來,其實我知道她家的住址,認識她許多朋友,很輕易可以重新聯繫上她,但已經沒有必要了。

16年末,有一名編輯問我:家樂啊,你怎麼老寫家鄉的故事,沒見你寫過珠海的?

我說:珠海呀,珠海沒有故事。

END

讀者票選的「遊戲主播」這個角色,暫時沒想到點子,先欠著。

這篇故事是昨晚寫的,希望你們喜歡。

晚安,好夢,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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