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樓西盲人電影院
在這家佔地二十平米的電影院里,摩天大樓是扣著的巨大玻璃杯,直升機是「扣著的湯勺,加幾片旋轉的扇葉」。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17 個故事
一
早晨五點半的時候,鬧鐘就響了。老關撐起身來,輕輕拍拍身邊的妻子,起身穿衣。
老關今年63歲,從紙箱廠退休後,他的日子閑了起來。2003年,他在北京丰台區買了房子。屋子五十平米大,客廳擺著兩張摺疊桌,一張沙發,還有老榆木柜子。老關腿腳不好,容易腿疼,走路向左傾斜,妻子一隻手有殘疾,不能動,兩人害怕滑倒,沒敢在屋裡鋪地板,地面還是原本粗糙的水泥地。
靠在客廳沙發上,老關用按鍵手機撥出號碼,連起語音服務。這是通訊公司推出的一項業務,可以通過手機連線進行語音交友,每月20元服務費。
語音接通,老關問:「趴線嗎?」電話那頭的男人「嗯」了一聲。老關從口袋裡摸出電子錶,按下按鈕,電子錶報時說:「現在時刻六點十分。」
「到六點二十一結束啊。」和對方商量好,老關把手機放在一邊,挪著步子去衛生間洗漱。
「趴線」類似打遊戲掛機——語音服務在線時長滿十分鐘可以換取「碰碰幣」,供紙牌遊戲使用。很多盲人都使用這項服務交友聊天。
老關不打牌,只是攢著「碰碰幣」,讓度過的時間顯得有點意義。洗漱期間,老關不時按下電子錶,等待時間滿十分鐘。獲得碰碰幣後,老關又尋找下一個人進行「趴線」。
七點鐘,老關背上書包,走出門去。經過傢具城,走過一整條街,老關到了公交站。
車剛好進站,老關摸索著走得慢,差著幾步路,沒趕上,只得等下一趟車。冬天的清晨,氣溫零下五度,一陣風吹過,他裹緊身上的薄皮襖。好不容易等來了634路公交,老關走了上去。7站地過後,老關下車,再走一公里就到了五棵松地鐵站。
老關扶著欄杆,數著腳下的階梯:「……三十一,三十二,得!」說著,他走完所有台階,又走了幾步,把包放在傳送帶上安檢。到地鐵服務窗口前,他將書包從背上卸下,拉開外層拉鏈,手在包里摸索,抖出兩隻筆,一張卡片,上面印著他妻子以及女兒的電話。受中樞神經壓迫,老關手有些抖,不聽使喚。
摸索了半分鐘後,老關在書包角落處掏出殘疾證,換了一張地鐵票——老關是盲人,視力最好的眼睛勉強能看到一米外巴掌大小的字。盲人分四級,一級是全盲,其他三個等級多少能看見些東西。因此,電視節目上的盲人挑戰項目多是假的,拿明眼人當傻瓜。
8站地鐵後,老關到達天安門西。出站時天亮了一些,老關步行至中山公園南門,轉乘5路公交,8站地過後,在鼓樓大街下車。左右望了一眼,老關走過馬路,進了衚衕。
早上八點半,老關到達目的地——心目影院。這是一家專門為盲人放映電影的電影院。
影院有二十多平米,擺放著三十來把摺疊椅,椅面上鋪著墊子。屋子正前面有一台液晶電視,電視邊有一把高腳凳,是講解畫面的志願者專座。屋裡有兩套音箱設備,一套是電影原聲,另一套則是供電影畫面的講解員使用。
每周六都會有三十幾名盲人聚在這裡,看上一場電影。
二
老關到達電影院時,王偉力正忙活著招呼大家落座。這家盲人電影院是王偉力與妻子鄭曉潔創建的。
王偉力的妹妹有智力缺陷,他一直對殘障人群面臨的難處深有體會。王偉力學過美聲,聲音條件不錯,做過解說員。
2003年,王偉力看美國大片《終結者》時,有盲人朋友造訪,王偉力為他講了一遍。爆炸燃起的火焰,終結者紅色的機械眼睛,身體可以化為液體的殺手,王偉力儘力描述電影中出現的畫面。
那位盲人朋友坐在沙發上,梗著脖子,滿腦門兒都是汗,握著拳頭,手心也濕透了。電影結束後,朋友驚嘆:「電影竟然是這樣的!」他猛然站起,抱著王偉力轉圈兒。
王偉力覺得自己講得倉促,甚至有些亂,沒想到盲人這麼喜歡,他開始研究如何講得更明白些。他閉著眼睛,走進院子。黑暗的恐懼襲來,原本熟悉的地方變得令人不安。王偉力支著雙手亂走一通,睜開眼後,他扶著樹愣了好一陣。
他找來電影反覆觀看,再蒙上眼聽,琢磨需要填補的視覺信息。練習過後,他蒙住妻子的眼睛講電影,看她能否聽懂。
初步訓練過後,王偉力找了四五個盲人測試,聽過講電影的盲人都很激動。妻子鄭曉潔一直從事針對盲人群體的公益活動,就想到建一家電影院,專門給盲人放電影。王偉力也覺得可行。
2005年,心目影院掛牌成立。
每次放映,影院都會擠滿盲人,他們年齡大多都超過了五十歲。盲人按摩院中的年輕人也想參加,只是周六的上午店裡通常很忙。
當時,還在紙盒廠上班的老關聽盲人朋友說起影院,心裡很好奇,盲人怎麼看電影。沒想到來影院,一看就著了迷。
三
等老關到影院時,已經有不少盲人朋友到場了,大家會湊在一起聊聊近況。找到一張凳子坐下來,等待電影開場。開場前,王偉力常會會到場看一眼,跟志願者對一下播音稿。碰到新來的盲人朋友,他也會去打個招呼。
影院開張不久就遇到了問題。盲人朋友們向王偉力抱怨,看完還應該有紀念品,或者能蹭頓飯吃——之前,他們參加活動通常都可以領取補貼。
當時,社會上會出現一些盲人榜樣,他們能獲得超越常人的成就。但多數盲人被邊緣化,能提供的社會服務除了按摩便是參加各項活動,出現在宣傳照片上,體現社會對殘障人士的關懷。
不少歌唱、書畫比賽會設立「特別獎」,只要盲人參加,不論水平高低,基本都能獲獎。時間長了,盲人心理出現雙重標準,一方面覺得自己不是真正被關注,另一方面又想用自己的殘障多謀些福利。
電影結束後,幾個盲人什麼也沒拿到,出了門就在院里的樹下罵,說放電影也不掙錢,做這事肯定腦子有問題。王偉力聽了一路,什麼也沒說。
幾個盲人結伴,互相攙扶往外走去,一路上越罵越氣,說肯定是拿他們掙錢,否則不可能免費放電影。
心目影院有一次舉辦活動,一位盲人在眾人中間唱歌,另一位盲人要在邊上扭著跳舞,王偉力沒讓。遭到拒絕的盲人摸到一個酒瓶當場砸碎,躺在地上打滾,大聲哭嚎。
觀眾里有位趙大姐,她後天失明,換了四次眼角膜依舊沒能康復。她不信有人會自己貼錢給大家放映電影,四處說影院借著盲人名義掙錢,買房買地。
後來,趙大姐進入某直銷企業,企業培訓的第一項就是感恩意識,那段時間剛好有志願者幫她,解決不少生活上的麻煩。有次看完電影,趙大姐抓住鄭曉潔不住道歉,說自己眼瞎心也瞎,別跟她計較。
王偉力下海做過商人,掙到錢之後幫助妻子做盲人服務。盲人影院最初的各項開支來自王偉力夫婦的積蓄。隨著放映的場次越來越多,錢只進不出,很快夫婦二人陷入窘境。
困難的時候,王偉力向身在農村的母親借錢。母親並不理解花錢幫別人做事,但看著兒子的堅持,還是把僅剩的500元從銀行取出,悉數給了出去。
面對經濟窘迫和部分人的不理解,王偉力還是堅持了下來。盲人們對電影的驚喜,讓他覺得這件事有意義。
資金不足,設備沒有,都只能自己動手做。王偉力窩了鐵圈,套上妻子的襪子,當做防噴罩。白天活動多,王偉力就晚上錄製電影和語音圖書。
四
大概在2008年,公益概念逐漸被國人接受,有企業捐款、政府扶持,影院的情形才好起來,陸續辦了帶盲人出遊的活動。老關正是在參加單位游長城的活動後知道心目電影院的。
出行能力受限,生活半徑很小,生活的內容也被擠壓到單調的程度。
他隔一會兒就按下電子錶報時,確保時間已經度過。心目電影院打開了一條門縫,讓他看到了一些光亮。八年時間裡,除過極端天氣,老關每個周六都會去看一場電影。
老關的妻子不理解他為什麼眼睛不好還總想著出門。妻子說,老關其實看不見,只是眼裡有個虛擬的太陽,能照出些光亮,他是在追著那點亮光跑。
在心目影院看了電影,老關眼裡那點模糊的光好像在心裡連成了影像。
與正常人透視視覺不同,盲人的「視覺」是全息的。為了能讓盲人在心裡「看見」電影,王偉力總結出一套講述語言,用盲人熟知的物體代替難以接觸的事物。
比如直升機是「扣著的湯勺,加幾片旋轉的扇葉」,摩天大樓是扣著的巨大玻璃杯。另外在描述畫面時注重方位,必要時介紹鏡頭的角度,幫助盲人在心裡勾勒出畫面。
有位後天失明的老太太在廣播里聽到電影講述的節目,給王偉力打了一個多小時電話。老太太說她自己失明十幾年之後,做夢都沒畫面了,自己母親模樣也已記不起來。聽完節目,當年與愛人在房檐下談戀愛,夏天在公園划船的畫面重新浮現,連樹上的海棠果也想起來了。
有一位楊大姐,在40多歲的時候失明了,她跟家裡邊的人發誓:「誰要是當著我的面,或者在我不在家的時候看電視,我就跳樓!」那之後的三年里,楊大姐家裡沒開過電視。
有朋友告訴她,北京鼓樓西大街有個盲人電影院,讓她去看看。女兒帶著楊大姐到影院,看了場電影。回到家,家門一開,楊大姐說:「今天開始電視歸你們。」丈夫嚇了一跳,女兒說:「爸,我媽好了,沒事兒了。」
影院成立後,每周六的電影從沒斷過。很多老盲人觀眾堅持每周看電影,一直到走不動、住進敬老院影院為止。
盲人電影放映了十多年,最早一批觀眾已經有不少離開人世。
圖 | 盲人電影院正在放映電影
五
九點鐘,陽光照進屋子,屋裡的燈依舊開著。盲人觀眾到了大半,老關坐在第三排的位置。電影開始放映,講解者坐上電視機旁的椅子,對著屏幕講解。
這次放映的是《心迷宮》,一部國產懸疑片。
「影片開始了,畫面上車輛正在行駛,車裡坐著兩個男人。」志願者對著電視描述。「畫面一轉,一個女人背對鏡頭,披上白色的喪服。」
「剛才車裡副駕駛上的男人睡著了,司機停下車,在路邊撿起了磚頭。」
「現在畫面轉到披喪服的女人,她的面前擺著遺像,遺像的照片正是剛才坐在副駕駛位上的男人。」
講述電影前,志願者已將影片看過三遍以上,需要補充的視覺信息已記在腦中。片中人物對話時,講述者就停下來。
電影開始沒多久,有人死了,被燒成焦炭。志願者介紹畫面時,座位上的盲人嚇了一跳:「喲!」有男人被懷疑成兇手,被村裡人抓住,情急之下他說案發時自己去了相好的家中。
男人的妻子聽聞後揪著他不放,非要問出他究竟乾沒干。這時,妻子的母親說:「你非要問出來做什麼,你不問,石頭壓在他心裡,就一輩子對你好,要是問出來了,石頭就壓在你心上了。」老關聽到有些興奮,轉過身和旁邊的盲人說:「真有智慧嘿!」 看到盲人的反應,王偉力在一旁微微笑著。
電影採用多線索敘事,劇情錯綜複雜,講解的志願者不斷回溯劇情與出場人物。一起命案成了村裡人私慾的放大鏡:丈夫瞞著懷孕的妻子與初戀女友會面;瘸子瞞著妻子和小三,在兩人之間佔盡便宜;看似老實的村民為了私情險些暗下殺手;原本正直的村長想替殺人的兒子隱瞞,最終一步步淪陷。
每個人都想把其他人蒙在鼓裡,以飽私慾,不知自己也身處他人設下的陷阱之中。人們互相裹挾,陷入黑暗的深淵。
影片結束,父子二人在棺槨旁佇立,默默無語。志願者借一句影評總結了電影:「選擇既命運,偶然亦是必然。」
老關和盲人朋友們鼓著掌,喊一聲好,相互攙扶著走出屋子。
十點半,屋外的陽光正亮。
作者閆真,現為故事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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