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案 一 風雨欲來

京城,李府中,李昶正在和于洋手談,一個四平八穩,一個抓耳撓腮。

所謂觀棋如觀人,于洋世家公子,棋術並不差,只是性子不若李昶沉穩,棋風偏招居多,急於眼下得失,因此常是開盤局勢大好,然後後邊就被李昶不停蠶食,最後露出破綻,被屠大龍。

下到一大半,再次被李昶屠掉一條大龍後,于洋滿臉煩躁的把那顆黑子扔到棋盤上,棄子投降了。

深宮鬧鬼一事明裡終究算是塵埃落定,幾個關鍵人物相繼死亡,除卻紫陽道長以妖言惑眾之罪處斬,玄英觀受及牽連,其餘明裡暗裡的人都算是逃過一劫,王長庚和那兩位大人也被皇帝無罪開釋,皇帝一手雷霆鎮宵小,一手慈悲買人心,事情總歸是按了下去。

即使有很多覺人得劉妃死的蹊蹺,也都藏在了肚子里,沒有人願意在這個當口捋虎鬚。

朝廷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底下卻是暗流涌動,波詭雲譎。

李昶破獲如此大案,皇帝卻只是口頭嘉獎了一番,並沒有其他任何實質性封賞。

對於這個結果,除了于洋這個野路子,沒有人覺得奇怪,心腹之人是不需要靠封賞來維繫忠誠的,簡在帝心要比那些封賞可靠得多。

只有李昶清楚皇帝更深的一層心思,大魚尚未落網,還不是鬆氣的時候,藩王都有各自的封地,李昶明白, 不出三個月,皇帝必然會以別的名義派遣自己外出密查此事,所以不管從哪方面考慮,皇帝都不會讓自己在這段時間裡坐一個走不脫的位置。

有能力在天子眼皮底下掀動這麼大風浪的藩王屈指可數,密諜司此刻必是魚貫而出,灑向各地,李昶要做的便是靜等皇帝的旨意,只是他沒有想到,旨意來的這麼快。

當劉公公星夜前來宣旨的時候,李昶明白自己的悠閑日子到頭了。

老管家領著身披大氅的劉公公進到內廷,劉公公看到李昶和于洋都在後,肅身站定,清了清嗓子道:「李昶于洋接旨。」

他二人連忙撣撣衣裳,伏身跪下齊聲道:「臣李昶(于洋)接旨。」

「皇上口諭,愛卿洞察決斷,破獲懸案,令姦邪無所遁形,無愧君恩,朕心甚慰,只是日前密諜司在青陽密查,發覺有異卻始終查無所獲,故特命愛卿前去查肅,著令于洋為隨行客卿,與愛卿同至青陽,欽此。」

二人齊聲應道:「臣領旨。」

劉公公宣完旨趕忙扶起李昶,從懷中取出一物道:「李大人,這是異地查案的提點文書和金牌,你且拿好,屆時若遇當地官員阻撓,這便是你開路的利刃,只是內里細節還需李大人親自探查清楚,另若遇難解之事,可與巡防使高樂相商。」

李昶心中微微詫異,按下心中狐疑躬身道:「劉公公請官家放心,臣定當盡心竭力。」

「如此甚好,那咱家便回宮去了,此事甚急,還望大人儘早出發。」

李昶點頭應道:「我和于洋明日便啟程趕赴青陽。」

劉公公笑了笑道:「如此甚好,只是李大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奔波。」

李昶拱拱手道:「我身受君恩,奔波本是理應之事。」

劉公公笑著點點頭,便準備告辭回宮。

二人將劉公公送至門外,劉公公擺擺手示意不必再送,他二人止步目送劉公公離去,于洋撇撇嘴埋怨道: 「你還真是天生的勞碌命,這下把我又給搭進去了,大冷天的又得跑。」

李昶扭過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你不是在陛下面前信誓旦旦,說將你所學獻於社稷為生平快事么?」

于洋咧咧嘴,不再說活,扭頭看到李昶雖嘴角在笑,眉頭卻緊緊皺起,問道: 「怎麼?」

李昶道:「陛下雖未在旨意中言明,但我覺得此事恐怕和宮中鬧鬼一事有所牽連。」

「怎麼?李大人斷案都斷出未查先覺的能耐了?」

李昶苦笑搖頭,他這個損人的毛病啊怕是改不了了。

朝廷向來不願文武官員結交過密,青陽巡防使為三品武官,管家卻有意無意的告訴自己有事需去尋他,看樣子密諜司即使沒拿到任何實據,也查訪到了很棘手的東西。

最關鍵的地方在於,青陽這個地方水非常深,李昶搓了搓臉,于洋說的沒錯,自己真的是天生的勞碌命。

兩人匆匆準備一番,第二日一早便騎馬奔往青陽,老管家目送李昶絕塵而去,猶自嘀咕不停。

「哪有這麼使喚人的,大冷天的老爺身子該吃不消了,官家忒也不近人情。」

然而無論他再怎麼嘀咕抱怨,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李昶于洋一路快馬加鞭,向青陽奔去。

「以往查案多少總是有個頭緒,這次倒好,稀里糊塗。」于洋騎在馬上,嘴裡叼著一根從路邊拽來的野草忍不住嘀咕。

李昶道:「官家既然讓你我來,自然有道理,多聽多問多看,只要有破綻就一定無所遁形。」

于洋恨恨吐出口中青草道:「到了官驛,我可得好好休息休息,連日趕路,腿根子火辣辣的疼。」

李昶搖搖頭。「我們不去官驛。」

「為何?」

「去了官驛,青陽官署必然知曉,官家旨意含含糊糊,此事與青陽官員怕有很大關聯,如果我們初到青陽就被知曉行蹤,那麼一舉一動勢必會被別人關注,那樣的話,會看不到很多隱藏起來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微服私訪?」于洋眼睛一亮,躍躍欲試。

李昶不禁微微搖頭,身懷回春妙術的跳脫於二少,一絲不苟解剖驗屍的於客卿,很難想像這兩種性子在一個人身上,隨即又微微皺起眉頭,他浸淫官場多年,深知其中險惡,能混跡官場的少有庸人,和這些人打交道即使慎之又慎還是難免栽跟頭,因此不得不多長個心眼。

兩人連日趕路,已然到了青陽境內,時值冬季,田中卻青芒遍地,李昶看到遍野的冬小麥,嘴角輕輕揚起。

青陽自古便是產糧重地,黃河的水使得兩岸土地格外肥沃,因此這裡農桑發達,這也間接的決定了這裡成為了朝廷收稅重地,朝廷每年有將近三成的稅銀出自青陽,先帝甚至有過「國之根基在於農,農之冠者屬青陽」的盛譽。

一路邊走邊看, 已然到了城郊,于洋看著一路嘴角揚著就沒放下過的李昶道:「你看著這一地莊稼似乎心情輕快了很多。」

李昶道:「是啊,只有莊稼好,農戶才會吃得飽,農戶吃飽了你我這樣的官吏才有飯吃,官吏有飯吃才會用心做事,這樣國家才會強盛,匯小流而成江海,朝廷社稷看似固若金湯,實則都是這些不起眼的青苗撐著,如今看著這遍地青苗長勢良好,我又怎麼能不開心?」

于洋聽他這麼說也不自覺的笑了起來,他初始跟隨李昶一是因為斷案驗屍之事是他專攻之術業,能為死者昭雪,二便是因為李昶心懷百姓,雖執掌生殺大權卻悲天憫人,如今見他因所見開心,自然也高興。

說著話便到了青陽城門前,一陣嘈雜聲傳來,李昶循聲看去,臉上的笑意斂了起來,城門前擠著一群人,李昶甚至看到一個灰頭土臉的婦人抱著個幾歲的孩子,人群前邊喝罵聲不絕,幾個守衛橫著手裡的長矛不讓這些人進城。

李昶翻身下馬,于洋緊隨其後,來到城門前輕輕扶起那個被擠的跌坐在地的婦人問道:「這位大嫂,這是怎麼了?為何不讓你們進城?」

那位婦人緊了緊懷中的孩子,抬頭看到李昶身著稠衣,不待回答他所問,撲通一身跪倒在地,嗚咽道:「貴人,求求你給口吃的吧,俺的孩兒快餓死了。」

李昶連忙扶起婦人,身後的于洋趕緊從懷裡取出自己路上吃的乾糧,婦人幾乎是搶著接過那個乾糧,沒頭沒臉的就往孩子嘴裡塞,那孩子把嘴巴張的老大,就差一口把乾糧咽到肚子里去了,看得人心酸。

李昶靜等著孩子吃完那口乾糧才繼續問:「這位大嫂,你們是哪裡逃難過來的?」

那婦人抬起頭,眼裡滿是感激,開口道:「俺就是青陽人。」

李昶滿是詫異,問道:「今秋青陽糧食大豐收,怎麼會有難民?」

婦人凄然道:「大豐收不假,可一年足足收了兩回糧,哪裡還有餘糧。」

李昶和于洋對視一眼,均感震驚,一年收兩次賦稅,這是重罪,誰借的青陽官員潑天的膽子讓他們敢如此苛待百姓。

如今正是冬季,家中沒有餘糧,無怪這些人恓惶到需要進城乞討。

李昶繼續問那個婦人,「往歲可有一年收兩次糧這種事?」

那婦人給噎住的孩子拍拍背,抬頭道:「沒有,只這一年便險些要了我們的命,要年年這樣,那還咋活。」

李昶蹙起了眉頭,「官府以何名義徵收糧食?」

婦人詫異的看李昶一眼,「官府征糧還需要啥名義?」

李昶神情一滯,他為官多年,已經習慣了與官員之間平等對話,任何違制事情都需要一個說的過去的理由,卻忘了眼前的婦人只是個平民百姓,官員與百姓對話,幾時又需要什麼理由了。

頓了頓道:「那可曾有人耳聞,青陽官衙是因何一年之內征糧兩次?」

婦人把孩子咬乾糧時不小心灑落的碎屑細細扒拉到一塊兒,然後塞到嘴裡,這才回答李昶。

「村裡人被逼的沒了活路,自然會有人向上邊反映,里長去縣衙詢問,官家人只說是前線戰事吃緊,糧餉不濟,無奈這才一年之內徵收兩次糧。」

李昶和于洋對視一眼,心道金國雖向來虎視眈眈,可前年朝廷剛剛與金國簽訂和約,兩國雖然邊釁不斷,卻一直沒有大規模開戰,戰事吃緊,糧餉不濟這套說辭分明是在哄騙這些不知情的百姓。

李昶情知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麼來了,這裡邊的貓膩還不是眼前的一介村婦可以得知的,否則也不需要自己二人星夜兼程趕赴青陽。

當下把身上存余的所有吃食留給農婦,起身準備進城一探究竟,李昶沒有給她留銀子,一來對於餓肚子的人來說銀子斷沒有食物有用,二來,一個婦人和稚童拿著銀子,不一定是好事。

牽著馬擠到城門前,守衛見他穿著攔都沒攔,直接放他和于洋進了城,李昶很清楚,他們攔的只是難民,青陽官吏許是顧忌臉面,不願一個素來被譽為天下糧倉的重鎮充滿乞討之人,那是這些屍位其上的大人們不樂意看到的。

李昶頭腦很清醒,自己能看到的,密諜司一定早已查到了,可皇帝在旨意里卻不曾明說,那麼很可能收糧之事後邊還牽涉了一些東西,再聯繫京中鬼案一事幕後之人始終未曾露頭,想來這兩件事情背後應該有著聯繫,皇帝不想貿然下手,以免打草驚蛇,所以才讓自己前來密查此事。

可正是因為猜到了皇帝的用意,李昶心頭才堵得慌,密諜司和皇帝不會不知青陽百姓現狀,卻依舊裝作毫不知情,不管出於任何理由,他們終是棄這些可憐的百姓於不顧了,握權之人鬥法,百姓卻如此凄慘,想起剛才那個孩子死命往嘴裡塞乾糧的心酸模樣,他的心就揪的慌,今冬苦寒,沒有足夠的糧食熬過去,這些百姓會死多少他根本不敢想。

必須儘快查清楚這件事,多耽誤一天,就有可能多死更多百姓,他咬了咬牙,緊緊握起了拳頭。

緩過神突然覺得耳邊太過安靜,心道于洋一向嫉惡如仇,又極為衝動,按著他以往的性子早該發作了,怎麼竟半天未發一言。

扭過頭,只見於洋牽著馬,咬肌緊繃,目光凝結,看樣子在極力的控制著不讓自己發脾氣。

當下開口道:「心裡不舒服就說出來,以往你早該拖著我去知州府去當堂對質了,今天能忍到現在實在是出乎我意料。」

于洋扭過頭頓了一會兒,才開口定定道:「我知你心中憤怒焦急不比我少半分,我雖做事衝動,但卻不是個傻子,你隱忍不發一定有你的道理。」

說到這裡他咧咧嘴苦笑一聲,抬頭望著天接著道:「李昶,我性子不若你沉穩,下棋尚是如此,更別說查案,京城一案,我已初窺宦海險惡,人心難測,與惡人打交道光靠一腔熱血是不成的,很多時候忍耐和犧牲必不可少,只是眼睜睜看著母號寒兒飢啼卻束手無策,心裡還是免不了憋悶,只盼你我能儘快肅清此事,能讓他們少受些罪。」

李昶聽他一番傾吐,神情滯然,于洋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明,自己想到的他也想到了,他也明白了皇帝的意圖,同時也預見了那些難民的處境,這個貴公子以自己都沒想到的速度成熟了起來。

輕輕拍了拍于洋的肩膀,邁步向城中走去,對於心照不宣的兩個人來說,語言是多餘的。

修改了一下,會儘快更完。

推薦閱讀:

《她改變了蘇聯》第六章:身體是革命本錢
早安暖故事:兔子和河狸
1-1:仲裁

TAG:破案故事 | 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