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八斗」的出處問題

登江中孤嶼

謝靈運【南朝宋】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

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

亂流趨孤嶼，孤嶼媚中川。

雲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

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想像崑山姿，緬邈區中緣。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陳孤嶼說，

1，

謝靈運以山水詩而著稱，被公認為是山水詩的鼻祖，鍾嶸在《詩品》中將他列為上品，並且稱他「繁富」而「高潔」。不過，在另一個角度，謝靈運又以毒舌而聞名，似乎就沒有那麼高潔了。

最有名的段子，莫過於所謂才高八斗的評價——據謝靈運說，天下才華加在一起，一共有一石，曹植獨佔八斗，他自己佔一斗，古今所有其他人占剩下的一斗。

這種毒舌還是蠻霸氣的，表面上是在猛抬曹子建，其實呢，是拿曹子建當靶子，當成眾矢之的，而除了曹植以外，謝靈運獨佔天下一半，誰也比不過他了，這才是他的心裡話。

「才高八斗」的最早出處，是北宋人寫的一本《釋常談》。這本書專門收錄各種奇聞軼事，不過，寫得卻東拉西扯，感覺就是為了湊出一些新奇的名詞，我疑心和北宋西昆體的流行甚有關聯。其中的「八斗之才」條目，並未註明出處，而且說的是：

文章多謂之八斗之才。謝靈運嘗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按照這個說法，八斗指的是「才多八斗」，而非是「才高八斗」。如果是說文章多，那就絕不是上等的恭維之語，此事大有可疑。

另有一個出處，南宋類書《錦繡萬花谷》亦有此條記載，說法略與不同，標明此說引自《魏志》（想必指的是裴注），而《魏志》之中，卻並無此事。

所以，「才高八斗」這個段子如此吸引眼球，卻並未見諸正史，來處駁雜不明，是很有問題的。

2，

雖然段子可能為假，但是他的毒舌和放誕卻確實存在。謝靈運最著名的山水詩，大多寫自他出任永嘉太守時期，愛一方水土，寫其山水之詩，本來是情志互助的美事，但是，謝靈運實在是太放誕了，以致於沉溺於自我，不顧一方政務，罔聞民間疾苦，用別人的生命在寫詩。據《宋書》記載：

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焉。

這是謝靈運的恃才傲物，但同時，也是他的有苦難言。儘管能寫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麼自然生髮的詩句，但大多時候，他的詩里還是存在著各種繁複蕪雜、進退無定的聲音。

永嘉時期他曾寫過這一首《登江中孤嶼》，光讀題目，江水之廣，卻偏要涉其孤嶼，似乎是一個執拗偏頗、硬要和世界較勁的形象。

不過，「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這開頭四句，就實實在在地暴露出他的苦悶：世間景緻無法滿足，一顆靈魂無處寄託。

頭四句很實在，接下來的四句，便是最最精彩之處，也多次打動過我。「亂流趨孤嶼，孤嶼媚中川」，亂流，正是剛才所提到的苦悶景色，一起趨向江中孤嶼，而孤嶼卻屹立於河流之中，豈不正是「我為中流砥柱」一般的壯心？

謝靈運看到此孤嶼以後，彷彿找到了靈魂的契合，「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一切都變得如此動人，萬物都彷彿為我而生長。

如果全詩就此戛然而止，便不失為一篇靈魂重振的佳作。可惜，長期的否定世界的習慣，使謝靈運又回到憤世嫉俗的老路上來，直言這世界無趣，宣稱要遁入道心。

謝靈運詩、書、畫三絕，是為百年難遇的大才之人，而且門第高貴，為同時代人所稱賞，按照一般的理解，正應當生活得曠達洒脫才對。

但是，現實的生活並沒有給他所應有的，或者說，他所想要的，於是他只好用放誕不經的行為，來紓解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氣。

很多人評論說，謝靈運的詩歌矜持矛盾，往往生澀不暢。依我看，這恐怕和他的心態和境遇有極大的關係。

陳可抒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李白，每個人的身上也都有一個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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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http://alpha.wallhaven.cc

書法：可抒詩歌訓練營學員

責任編輯：陳可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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