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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路行

我生長在一個貧窮的小村子裡,但我不知道我們的村子窮在哪裡,小在哪裡。因為在我看來,村子一點也不窮,一點也不小,我整天遊盪在村子裡,餓了就爬到別人家的樹上摘果子吃,有時還會偷偷到他們雞窩摸幾顆雞蛋,雞倒沒說什麼,人們都從家裡跑出來追著要打我。有一次,我光顧村裡二順家,二順正在和他媳婦做那事,我一進院里就聽見了鬼哭狼嚎的聲音,於是連忙跑到窗根底看好戲,卻發現拉著窗帘,我很不高興。趴那兒聽了一會聲兒,感覺沒了興緻,我就沖著裡面大喊,二順!我餓了,拿你家幾顆雞蛋吃啊!二順在裡頭大罵,狗食我操你的媽!你敢拿我打斷你的……哎呦!噝噝!爽死我了!你個死娘們兒!

所以我娘每次喊我回家吃飯的時候,我都已經飽了。

但是我還是跑回家,從家裡拿幾個窩頭再跑出來。給我的兄弟強子吃。我娘是善良的娘,我娘知道我把窩頭拿出來是為了跟強子分著吃,但她不知道,我把窩頭全部都給了強子。

強子是個流浪者,那年強子浪跡到我們的村子,看到了正被一群娃按在地上欺負的我,於是上前解救了我。「娃」是強子對村裡一幫孩子的稱呼,其中也包括我。其實他也比我們大不了多少。雖然他的架子的確很大,瘦瘦高高的,但他的臉上不長鬍子。村裡的大人們臉上都鬍子拉碴,由此我判斷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孩。

後來,強子對我說,那天陽光熱烈,他感覺自己被曬得暈暈乎乎的。不知為何就多管閑事把我從一幫娃的手中救了下來。救下我以後,他看著我,驚得半晌說不出話。最後結結巴巴蹦出一句,我操,你這娃長得也太難看了。

我當時七歲,這事自己也記得。我還記得一件強子已經忘了的事,那就是他自己當時也渾身破破爛爛,沒好看到哪去。

後來強子就留在了我們村子。強子常對我說,唉,想大爺我以前也是個流浪者,四處遊盪,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留在你們村子以後就只是個孤兒了。

我問強子,流浪者和孤兒這兩個有什麼分別嗎,都是沒人要的傢伙。

強子並不為我的挪揄而生氣,只是一如既往地嘆著氣,本就一無所有,所以我不能停下來。

我問強子,那你為什麼停下來了。

強子沒有告訴過我。

強子剛在我們村子落戶的時候還曾一度引起了村民的恐慌。

當時他在村南一個廢棄的院子里安頓了下來。

那院子是以前村裡張土狗家,在強子來到的三年前,張土狗的小兒子三崽在京城中了舉還給一個王爺的女兒瞧上做了駙馬,於是舉家搬走上了京城,剩一個空空如也的院子,漸漸破爛。雖是一個廢棄的院子,但村民不願意給強子住,也不是不願給強子住,是怕強子住下來以後在村裡為非作歹。但是強子沒有。十幾天過去了,村民們的家裡沒丟一隻雞一粒米,上到六十下到十六的女人們也都安然無恙,於是村民們安心了。又想強子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沒有一點動靜該不會是死了,紛紛跑到那個廢棄的院子里一看,強子安然無恙。當時村長就站在人群的中間,和強子對視了半晌,手一揮說,都散吧。自己便背著手信步走了。既然村長都沒說什麼,眾人也就散了。

從此強子成了孤兒。

後來強子常對我說,他很感謝老村長。當時老村長和他對視,他心裡想的是,媽蛋,再看,再看老子就跳起來弄死你。但是老村長說,都散吧。

幾年前老村長午後消食,踱到村中央的戲台前時,突然仰脖高唱了一句戲文後便倒地咽了氣。幾乎全村人都聽到了老村長這驚天動地的一聲兒,但沒有一個人聽清楚老村長這聲唱的是什麼。老村長的葬禮上,強子上去給老村長磕了四個頭,村民們都很感動。

強子下來後對我說,你知道老村長咽氣前唱了一句什麼嗎。

我搖搖頭說,你聽到了嗎。

強子說,我聽到了。

我問,是什麼。

強子沒有告訴過我。

強子就是這樣,說話總是神神叨叨的,他讓我知道了很多,卻讓我困惑的更多。他總待在那個廢棄的房子里,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他不找我的時候,從不允許我去找他。有時他十幾天不見蹤影,我就想他是不是死了,結果他好端端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很吃驚,問強子,這麼多天不找我,誰給你吃的窩頭。強子聽了哈哈大笑,卻什麼也不說。

我們村子西面有一條小河,水不深,站到水裡剛能淹到我的蛋,這是我從河邊往河中央走十五步的距離。自從強子死在這河裡我就再沒有走到過比這更深的地方,怕強子會拉我一把。

我記得那天很早,我還在家裡睡著大覺,強子趴在我家窗根底叫我的名字,把我喊了出來。

清晨,空氣涼絲絲的,強子一路拉我到了河邊,更冷了。

強子說,脫。自己就先脫了。

我縮著脖子抱著胳膊,腦袋左右搖晃,牙齒上下打顫,罵罵咧咧地要回去。

你他媽瘋了啊,大早上的,老子要回去睡覺。

強子一把拉住我,你看著我。

我看見強子的蛋在冷風中迅速枯萎。指著他的蛋說,你看,都皺了。

強子低頭看了一眼說,這沒什麼。

我說,現在天兒冷,你讓我回去再睡個回籠覺,我中午吃了飯給你帶倆窩頭出來,吃飽了咱再耍。

強子說,不是耍。

我說,摸魚?

強子說,不是摸魚。摸魚就不叫你了。

我來了興緻,那幹什麼。

強子指著遠處說,那裡,河裡邊兒,有好東西。

我興奮地說,是什麼。

強子不耐煩地說,就當是金子吧。

金子!我叫了出來,你怎麼知道有金子?

強子沒有回答我,他已經往河裡走去了。

就沒有再上岸。

強子留在岸上的一堆破爛衣裳,成了證明他存在過這世上的唯一痕迹。

強子始終一無所有,但我總想,他已經把自己的人生過到了極致。他這一生,在我的眼裡是那樣的神秘,像一個令人著迷的秘密。

但是強子死後,卻苦了我。當初村民讓強子在村裡留下來,看在強子安分守己,不給村裡搗亂。卻不曾想因為強子,村裡出了另一個混蛋,那就是我。

在沒有遇見強子以前,我就是個膿包,誰見了我都想擠掉。強子留下來以後,仗著強子罩我,我結成了疤,沒人再敢隨便碰我。我生的丑,我娘說她生下我來看我的第一眼就被嚇暈了過去。因為丑,從小沒人願意跟我玩,因為沒人願意跟我玩,我變得怯懦,又因為怯懦,眾人都願意欺負我。

強子來了以後,雖然也被我的丑嚇了一跳,但他和我娘一樣並沒有因此嫌棄我,反而向全村的人宣布要罩我。

強子對我說,有我在,你想做什麼做什麼。我是沒家的人,拼起命來我不吃虧。

從此我在村裡橫行霸道。

現在,強子死了,我的靠山倒了。

中午吃飯,我啃著窩頭,我娘突然開口說,這幾日也不見你到處瘋跑了。

過了一會兒我娘說,也不見你拿著窩頭跑出去了。

過了一會我娘又說,是不是和強子鬧彆扭了。

我抬頭看了眼娘,娘斜眼看著我。

我埋頭說,沒有。把最後一口窩頭填進嘴裡,跑了出去。

娘在後邊喊,拿倆窩頭再走!

我走在村裡,陽光熱烈,曬得我暈暈乎乎。

面前出現一個人擋住了我的去路。雖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但是我叫他讓開。

急什麼!咱聊會兒啊。

我抬起頭,是現任村長的兒子錢眼,咧著一張大嘴沖我不懷好意地笑著。

我說,滾開。

錢眼伸手攔住了我,一幫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四面八方把我圍了起來。

我冷冷地說,你們想幹什麼。

十幾個人一張笑臉。錢眼說,不要緊張,我只是想問你,你的強子哥呢?

我說,強子這幾天在閉關修鍊,等他出來你們都死定了!

錢眼聽了哈哈大笑,咬著牙說,那天的事兒我可全看見了!

我說,你看見什麼了?

錢眼說,那天早上我起來到地里拉屎,看見你和強子往河那邊走,就偷偷跟著你們,結果看見你把強子按到水裡淹死了!你是個殺人犯!

我半晌說不出話,眼珠子要從眼眶裡蹦出來。

圍著我的一幫人都往後退了些。

錢眼沖地上啐了一口說,媽的!那天把老子的屎都嚇出來了,流了一腿!

我搖著頭說,你他娘的放狗屁……強子不是我殺的!強子是自己走到河裡淹死的!

錢眼振臂大喊,殺人犯!一幫人也跟著振臂大喊,殺人犯!

我捂著腦袋,感覺天動地搖。

強子曾對我說,你們村子真小。但我去過那麼多地方,最後卻是這麼一個小地方給了我一個容身之所。

當時我和強子躺在草地上,望著無盡蒼穹滿目銀河閃耀,對他的話嗤之以鼻。我說,那說明我們的村子一點也不小,要不然怎麼容得下你呢?

斗轉星移,現在,村子已經容不下我了。

強子投河而死,是多麼浪漫的死法。如果真如錢眼所說,強子是被我按到河裡淹死,我都會看不起強子。

我絕不允許別人侮辱強子。所以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一下,一下,又一下,砸破了那個說強子是被我所殺的錢眼的腦袋。

錢眼瞪著他的牛眼倒在了地上。血流出來,替我打開了一條道路。我順著血流的方向奔跑起來。

耳邊風聲呼嘯,入目的景色逐漸扭曲集結,形成一個五彩斑斕的漩渦,我就向那兒跑去。

強子說過,既然跑了就不能再停下來,否則你的跑就沒有了意義。

當初強子在我們村子停下來,就一定有他停下來的意義。現在,我也跑起來了,我想終有一天我會停下來,到那天,我也就知道強子當初為什麼要停下來了。

但我沒想到,這一天居然來的這麼快。

途中,我經過一片草地,遠遠看見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按在地上死命地揍,我停了下來。掏出一塊破布,蒙在自己臉上,朝他們走了過去。

住手。

揍人的男人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繼續揍人。

我上去把男人推開,那男人又張牙舞爪地要衝過來,這次沖的是我。

我說,你為什麼要打他。

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說,媽的,這醜八怪嚇了老子一跳。

我說,就因為他丑你就要打他?

男人說,怎麼著,你要英雄救丑啊?

我沖男人招招手,你過來。

男人說,幹什麼。

我說,你不敢過來嗎。

男人就氣洶洶地走了過來。我正對著他,把臉上的破布一把扯下來,男人瞬間驚慌失色,嚇得一跳腳叫道,我操!

我一拳把他掄在地上。又使勁補了幾腳。最後我的腳都軟了,男人終於沒動靜了。

我走過去,把被揍的那個人扶了起來。一看到她的臉,我說,我操。

沒想到還有像我一樣這麼丑的人。還是個女的,更慘了。她長發如草窩,長了滿臉的麻子,最嚇人的是她的那雙眼睛,幾乎全是眼白。

我說,你這女娃長得可真難看啊。

她說,我眼睛雖然長這樣,但我看得見。

我尷尬地咳嗽了幾聲,那你也看見咯,咱們都是一樣的人。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那眼神總讓我感覺她瞧不起我。

我說,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說,我沒有家。

我面無表情。

她說,你把他殺死了。

我說,誰?

他。她指指地上那個剛才還生龍活虎揍著她的人。

我說,他死了嗎?

她說,他不動了。

我突然有點興奮。我說,他的血會為我們指路。看來我還不能停下來,你跟著我走吧。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我也沒有名字。你沒有家嗎?

我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如實說,我也沒有家。

她說,那我們走吧。

這時我回頭望望我的來路,卻已經不知道自己從何處而來了。只是看到天邊夕陽如血,殘雲涌動,有什麼東西從我眼睛裡飛了進去,又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我轉過頭,握住這個醜陋的女子的手。她的手很柔軟,也很漂亮。

我說,那我們走吧。

但她又問我,你要帶我到哪兒去?

我想了想說,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我們是沒家的人,拼起命來我們不虧。

她點點頭,那你給我起個名字吧。行走江湖得有個姓名。

我又想了想,說,我的名字叫強子,你就跟著我叫吧,以後你就是強氏。

她點點頭,於是我們重新跑了起來。

漩渦又出現了。

這次我感覺離它又近了些。

強氏對我說,她決定要闖出個名堂,不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我。

已經四天了,我仍沒有辦法去注視她的眼睛。我從我們藏身度夜的樹洞里探出頭去,月光竟有些刺眼。遠處陰森的樹杈間傳來幾聲凄厲的鳥叫,也是我從沒聽過的聲音。

我似有些出神地說,為了我?

對呀。這樣你和我出去的時候,人家就會指著你說,看,強勢的男人。

我慢慢回過頭,她躲在暗處,傻傻地笑著。害怕看到的並沒有看到,心裡倒有些失落。

我說,我看不到你。

她說,這是因為我閉了眼睛。睡吧。明天早上我們還要上路呢。

我感到挨著我的那個柔軟的身體更柔軟了。於是我的身體僵硬了一會,也垮了下來。

不知過去多久,一幅畫面浮現腦海,我才知道,我並沒有睡著。當我要仔細去看那副畫面的時候,卻發現它正離我越來越遠。於是我跟隨它走去,但步履愈來愈艱難,呼吸愈來愈沉重,我拼盡最後一口氣,想跳進那畫面。但突然之間,四周變得冰冷刺骨,我瞬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冰冷的河水粗魯地灌入我的口鼻,令我不能呼吸……

我從夢中驚醒,卻仍在現實中掙扎。

漸漸地聽見身旁溫柔的呼吸,我終於平靜了下來。

眼前一片漆黑,仍是夜,風吹來,我瑟瑟發抖。才發覺自己全身已經濕透了,被那噩夢驚出一身冷汗,竟像真的剛從冰冷的河水中逃出來。

我知道這夢的用意。只是強子已經永遠的留在那冰冷的河水中了。

好在我現在就是強子,我一無所有,還沒有停下來。日後我若能出人頭地,是屬於強子的輝煌,我若為千夫所指,也是強子遺臭千古。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強子為自己所蠱惑,投入冰冷的河水,最終被永遠塵封河中的,卻是一個叫做狗食的娃。

清晨,強氏揉著她獨具特色的眼睛,對我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害怕極了。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其實並沒有那麼難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看起來甚至很可愛。但我想,終於,我習慣了。

我問她,你夢到了什麼?

她說,我忘記了。

我爬出樹洞,陽光很好。

接著強氏也從樹洞里了爬出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空氣真好!

我點點頭說,嗯,空氣也很好,我們走吧。

她把手交到我的手裡。但又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這次我想了想說,你不是要闖出個名堂嗎,走。

強氏聽了竟高興地雀躍起來。

於是我們的腳下響起了樹葉破碎的聲音,我們歡快地奔跑起來。

奇怪的是,這次漩渦沒有出現,我卻感覺如此暈眩。

半個時辰後,我和強氏站在一個包子鋪前,邁不動步子。

強氏踮起腳尖使勁嗅著鼻子,嘴裡咕噥,韭菜豬肉餡兒,蔥爆羊肉餡兒,還有香菇包菜餡兒。

我問她,想吃嗎。順便擦去自己嘴角流出的口水。

強氏搖頭說,我不餓。說著擦去嘴角流出的口水。

我說,我們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強氏說,你忘了?昨天晚上我們剛吃過。

我說,螞蚱腿不算。

強氏說,我們走吧。

我說,只可惜我的彈弓丟在了我出發的地方,否則我可以打鳥請你吃,你吃過嗎。

強氏拉著我的手說,那我們回去你出發的地方,我們走吧。

我沒有說話。

店老闆終於走了出來,是個白鬍子老頭,穿著一身大紅衣褲,熱情地說,二位客官要來幾個包子嗎?

我說,你這包子怎麼賣。

店老闆說,五文錢一個。

我搖搖頭說,太貴了。

店老闆說,那客官給多少呢?

我說,不要錢行不行?

強氏拽著我的衣角,低聲說,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店老闆哈哈一笑,小兄弟真幽默!先把你的磚頭收起來。四海之內皆兄弟,想必二位也是窮游至此,我老頭子雖是小本生意,幾個包子有什麼了不起!但幾個包子也只能解二位一時之飢,我倒是能給二位指一條路。

我說,什麼路?

店老闆指向西面,我看去,一座巍峨可見的城池拔地而起,我耳內隆隆作響。

店老闆說,二位進了城,城裡往南天橋底下有片鬧市區,二位可憑自己的本事去那裡賺一些銀兩,到時再來我這裡,不僅有包子,老頭子我必有好酒相待。

我看著西面,久久看著,我說,這麼早,城門開了嗎?

等二位走到那裡,城門也便開了。

我想了想,拉起強氏的手說,我們走。

路上,強氏突然問我,你好像有心事?

我說,你怎麼知道。

強氏掂起我的手說,十指連心!你看你,出了一手的汗。

我說,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他也曾四處流浪。我在想,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他是否也曾走過,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他是否也曾去過。

強氏說,你的那個朋友他現在在哪。

我說,以前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流浪,原來他只是在尋找一個可以令他停下來的地方,或者一個人。有一天,被他找到了。

強氏說,他找到了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我對他的事了解不多,他只是停下來了,我想他應該是找到了。

強氏呢喃,那挺不錯。

但是後來他又離開了,也許是因為他又失去了吧。我不知道,這都是我猜的。

強氏看著我,那你呢,你為什麼要流浪,你在尋找什麼。

我說,我有資格稱作流浪嗎,我只是在逃亡,我背著人命。

對不起,你是為了我。強氏流出了淚水。

那樣的眼睛,流出的淚水卻那樣令人心碎,無法承受。我只好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背了一條人命。

強氏說不出話來。

我笑著說,你後悔了吧,跟著一個殺人犯,你就成了殺人犯的幫凶。

強氏說,我只知道我是強氏。殺人犯有什麼了不起,我早就想殺人了,只恨沒有兇器。

我忍住眼淚,那你呢,為了什麼流浪?

強氏說,你說的嘛,為了尋找一個人,一個地方。現在人我已經找到了,接下來這個人帶我去哪,哪裡就是我要尋找的地方。

我感覺到強氏手心的溫度,她握緊了我的手。我無以為報,只能更用力的去握緊她的手。

強氏說,你握緊我的手,就像握住我的心一樣,這是為什麼。我要窒息了。你讓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個遭萬人嫌棄的醜八怪。我以前從不敢想會有這樣一天,一個人把我的手緊緊握住,我有了歸屬。

我說,我也是醜八怪。

強氏笑,我們很般配。

我也笑,簡直是天作之合。

倆個天作之合的醜八怪,你儂我儂,嬉戲打鬧,走在無盡的曠野上。風吹微黃的草地,我們看見風的形狀。陽光照耀著萬物,我們看見陽光的模樣。我們可以看見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我們先去西面那座城池,賺些銀兩。

我們來到城下,還沒走進城門,就發現非常熱鬧。一群人圍在那裡,不知在看什麼。

我領著強氏走過去,擠進人堆,看到一張公示牌,公示牌上面貼了一張通緝令,通緝令上面的畫像其丑無比,那個畫像和我長得很像。

我一動不動,腦子突然一片空白。

強氏拽著我的手急促地說,我們走吧。

我握緊狗氏的手。一隻手突然掄了過來,一把扯掉了我蒙在臉上的布。

就是這個醜八怪!把他抓起來!

我一腳把面前認出我的男人踹翻,拉著強氏擠開人群沒命地跑了起來。

強氏說,慢點兒慢點兒。

我說,慢點兒就沒命了!

耳邊狂風呼嘯,是只屬於我的風聲。眼前的一切又突然開始變得扭曲,也許這才是它們本來的面目。我以為我能停下來了,原來我只能跑。

漩渦又出現了。在閃著光,很刺眼,但我好像瞎了一樣對此毫無畏懼,迎著這漩渦,睜大我的雙眼,很痛,也很痛快。我彷彿要融進它,即將成為它的一部分,刺眼的一部分,令人無法直視的一部分。強子失去了他本尋找到的東西,後來又沒能跳進那幅畫面,我尋找到的現在就在我的身邊,而這漩渦也再一次向我展開了懷抱。我決定了,我要帶著我尋找到的一起跳進這漩渦。

這是最美的結局,我們畫上的不是逗號,也不是省略號,而是一個乾脆的句號!

但……

停下吧。強氏在乞求。

我說,絕對不行,我要追上它。

我跑不動了。強氏劇烈地摔倒。

我竟還殘忍地拖著她跑了很遠。

我只好停下來,憤怒地指責她,為什麼要停下來,為什麼要拖我的後腿!卻看到了我最熟悉的一種液體。

鮮紅。它正從強氏的腹部汩汩流出。我看著我們的來路,淌滿了強氏的鮮血,那樣觸目驚心,真切地告訴我,這下真的回不去了。它還在流,流個不停,彷彿永遠不會流盡。我像腿突然斷了一樣跪倒在地,抱起強氏,拚命地捂住她的傷口,不讓它流。我的眼淚啪嗒,不停地摔落在強氏的臉上,也彷彿永遠不會流盡。

我痛苦地說,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強氏的雙眼流出淚水,卻微笑著,有人拿劍向你刺來……

我哭泣,這是為什麼啊,我要殺……

強氏輕掩我的嘴,不要說了,抱著我。

這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倦鳥不能歸途。我突然想起了強子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我們本就行在末路,走不完就是無盡的痛苦,盡頭才是解脫。

這是最美的結局。

我抱著已經睡著的強氏,來到了崖邊。

李莫聞,一隻會寫故事的狗。你關注我,如果你關注我,我就給你講個笑話,讓你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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