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白紅三部曲》：未曾受困於牢籠，則自由無意義

基耶斯洛夫斯基生於1941年的波蘭華沙，1996年因心臟衰竭在家鄉逝世。1993年、1994年，就在生命走到盡頭之際，他連著完成了三部巔峰之作，《藍》、《白》、《紅》，溘然長逝。

基耶洛夫斯基曾說自己是一位非常專業的悲觀主義者。他對人類懷有的同情很難被形容，於是在電影中被投射為三種格調分明的顏色，以隱喻的方式呈現於眾。

法國國旗上，藍白紅分別代表自由、平等、博愛，三種精神理念或許在影片中有所象徵，但很明顯並不足以概括三部曲的所要表達的本質精神。影片並非典型現實題材，社會政治也不是老基想要探討的主題，他所關注的是平凡個體存在於世的意義，現實與虛幻的映照，價值取向的演變。

三部電影形式類似於變奏組曲，彼此獨立成章，又延綿成一個共同主題。最初藍白紅中，因其強烈的戲劇衝突，我最喜歡《白》。這一部淺顯易懂，表達上較另兩部更為流暢，故事激蕩且首尾反轉誇張，容易看出情緒。但時隔一陣回味，《白》的意蘊其實不比《藍》與《紅》。

首先出現的《藍》基調憂鬱。夜晚的深藍，泳池的淺藍，燈飾反光的熒藍組成背景底色。飾演女主角朱莉的茱麗葉·比諾什，在《烈火情人》中也是一頭幹練短髮打扮，眼睛美得虛幻。這個故事裡，她一開頭就在車禍中失去了丈夫和女兒，手術床上醒來時一臉傷疤，鏡頭中痛苦的表現從她血紅的眼球開始，睜開的一剎那發現自己什麼都沒了。

輕生、搬家、深夜遊泳、撕毀音樂家丈夫寫的宏偉組曲樂譜，和愛自己的人做愛，她試圖以非常荒誕的方式告別過去，遠離悲痛，其實都不夠堅決。這些傷痛在鏡頭裡表現得十分含蓄，有一幕朱莉回到家裡，與保姆無力擁抱。

「我還記得他們的一切。」

「我又如何忘得了呢。」

痛苦只能以這輕描淡寫的方式重提，否則於誰都是再次折磨。

痊癒的方式很奇特，丈夫的樂譜被朋友曝光於媒體，這個特別的渠道讓她發現了丈夫生前的情人，一個美麗的法律工作者。她在法院大廳找到她，遠遠看去，黑色法官服下是一個隆起的圓形，她懷了丈夫的孩子，已經九個月。不知那一刻她作何感想。

只知道後來房子不賣了，過去不重要了，沒有怨恨，朱莉把情婦接到舊家裡安頓，讓孩子安然出世，就此與過去訣別。

從前做不到的事現在可以了，幾欲求死的痛苦卻要用愛人的背叛來消解，這情景想來悲傷，是種奇妙而唏噓的諷刺，但對朱莉來說，又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白》的故事比較痛快淋漓，善良無能的丈夫卡洛，被拋棄，被戴綠帽，夫妻生活滿足不了妻子。命運對他百般羞辱，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之際，藏在行李箱從法國偷渡回波蘭，竟被半路劫走，回到家鄉時已經不成人樣。

他在波蘭東山再起，憑藉勤奮與智慧當了老闆，交了幾個仗義朋友賺得巨款，借屍詐死騙妻子回波蘭，最後設計把她送進了牢房。夜幕下，他隔著高牆看她，美麗的妻子打出柔軟的手語：等我出獄，我們從頭再來。卡洛淚如雨下，眼神里含著複雜情感，也許是悔意、疼惜、震撼。

卡洛本性極善，對世界始終抱存好意，但以陰謀才換來妻子的回心轉意，這讓他看清現實：只要偏見存在，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平等的，對失敗者也無所謂寬容。

兩段故事在《紅》里被提煉和收尾。當模特的瓦倫蒂娜與男友異地相戀，始終無法消除他的猜忌。老法官習慣竊聽鄰居電話，靜謐的表面下，隱藏了多少荒謬的欺騙和墮落。人情疏離，冷漠固執，無法忘懷的舊愛，都是糾纏在生命中難以擺脫的東西。

新老兩代法官都遭遇了摯愛出軌，從此傷口難平。雖然老法官遇上瓦倫蒂娜，又重獲友誼和溫情，但兩位法官相似的遭遇就像一個輪迴，告訴人們，即使少數之人能從命運的殘酷中獲得救贖，不幸的事還是會無數次發生，只要活著，就沒有盡頭。

所有的主角都在《紅》里亮相，一艘沉沒的游輪上，他們幾個剛好是僅有的倖存者。海難帶走的是所有同他們一樣迷惘、優秀、孤獨、憤怒的普通人。倖存的人可以是他們也可以是別人，這似乎在說命運其實沒有任何偶然，任何生還者，背後都是一場浩大的斷裂與交織。

有人欣喜就有人孤獨，表現複雜情感是基耶洛夫斯基執迷不悟的追求，影片每一個細節都可以單個拎出來作為人性標本。譬如朱莉身處孤境，但拒絕一切社交的她並不會貿然加入集體簽名，趕走同一棟樓里賣身的女孩露西耶。譬如將卡洛偷渡回波蘭的撲克牌商人一心求死，希望卡洛幫他動手，卡洛用一把氣彈槍做道具，告訴他活著才有希望的道理。譬如老法官截取電波竊聽隱私，因受到年輕女孩的蔑視，又自我檢舉，重新做人。

這些流動的情感變化，源於我們內心對自由長久的嚮往，而人類時刻面臨的困境，所有痛苦絕望，都是深切獨立的情感，散落在漫長生命里。基耶洛夫斯基出生於戰亂，曾被革命和先鋒思想洗禮，意識形態與藝術構想都透露著解放的慾望。

但脫離一切形而下的描摹，他想要表現的主題是沉重的，並非任何一種輕盈的顏色能概括。這些形而上的探索，源於他對於生活極其敏銳的感知，每一次背叛、復仇和拯救，都是重新覺醒。

或許沉重才是生命的本質。未曾受困於牢籠，則自由無意義。

主編｜周祚

責編｜小時&楊楊楊

楊七七：成都人。一個專業的學生，一個業餘的記者。個人微信公眾號：七七故事會（QiQigushi），歡迎你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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