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狗錄——木濤·序

1

三年前,杜玄康找我在魯門喝酒,我沒有去,杜花兒去了,杜花兒說我不夠意思,我笑笑不理他,所以他死了。

一年前,杜玄康找我在花文廷喝酒,我沒有去,葛唐去了,葛唐說我太蠢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我笑笑不理他,所以他死了。

半年前,杜玄康在殷都開了酒樓,勘稱天下第一,請慶州的老朋友們喝酒,我沒有去,稻子建說我守著個婆娘沒有了雄心壯志,這夜裡我們暢飲,我說了很多話,他就一個勁的喝個不停,豪情萬丈,像個患病了的酒蟲。夜深之後,終於灌醉了我,他提著半桿鐵槍借了隔壁薛孔的小紅棗馬偷偷飛奔而去,竄入江湖。那天我記得在閣樓上看著他的離去,我多喝了兩杯,算是作鑒別禮,他太笨也太痴,太愛喝的人總歸會淹死。不久之後,我收到了他的半顆頭顱,我把他風乾藏在了酒缸里,反正我也不愛喝酒,只是可惜了我要賠給薛孔的兩百貫錢,我沒有錢,他說了些難聽的話,所以他死了。

兩月前,杜玄康回到慶州,衣錦還鄉,大擺筵席,傳言是做成了一筆好買賣,在碧玉潭請所有人喝酒,我沒有去,我知道一個好生意人是不會再回到這個小破城市的,江湖裡的人進退的餘地就很小了,而把生意做到廟堂的,恐怕不會有退回來的了。被逼著喝酒的地方,要不淹死,要不通吃。我還是沒去,我有些多愁善感了,離開江湖久了,有時候咬破嘴唇都可以吮吸半天,記得半城的人都去了,我去潼湖邊賣草鞋的時候,一路遇到過浩浩蕩蕩的人群,三五成群,討論的都是杜玄康的事情,偶爾有一個曝出曾與杜玄康喝酒的經歷,就引發一陣矚目。這一天的人群都是向一個方向趕的,沒有看我的鞋,我用懸壺勁編的可以穿三十年不壞的草鞋一雙也賣不成了,所以他們都死了。

半日前,杜玄康找我在街口王老闆的小攤喝酒,我和他聊了很多有的沒有,但沒有去,我是真的想去了,杜娟兒的身子生完木棉花就一直不太好,棉花現在也一歲了,和我長得很像,我一直編草鞋不攢嫁妝她恐怕是嫁不出去了。我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但獨處久了難免魔怔。終於我還是沒有去,杜玄康一直沒說什麼事,他這人就是這樣,只說對方絕對不會拒絕的請求,所以我一直不喜歡他,即使所有人都說他是個豪俠,我也知道他只是個商賈。所幸,杜娟兒也是這麼想的,嫁給了我,讓我從此退出江湖編鞋為生,特別叮囑我不要和這個哥哥往來。畢竟哥哥是個糟心人物,哪裡比的過我呢?我有些得意的想著,一邊把杜玄康推出門外,這次他不停張望,想找杜娟兒來求情,我心裡好笑,找到了杜娟兒也不過是一頓好罵罷了,然後就把他送出了門。只是,這次也沒人可以替我去了,所以,我的一切,都沒有了。

我有些想喝酒了,今天我早了幾個時辰回家,木氏草鞋的聲名很響,一般到下午都能賣完,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些心緒不寧。待我回到家門口的時候,是一望無際的橙紅色火焰蔓延在小樓。把草鞋丟進燃燒著的房屋裡,閣樓是三層的木質結構,燒起來很快,就像我們點燃的愛情一樣,就像江湖仇殺里迸發的一腔怒火一樣。我有些想喝酒了,想起來,我們有一缸酒的。

我把藏在地下室的酒缸拿起來,喝了一瓢,真他娘的烈,比那一晚杜娟兒的身子還要烈。酒中有一股噁心刺鼻的腐臭味,凝固的塊狀體別有風味。

一下子整個靈魂都顫抖起來,從味蕾到咽喉,從食道到腸胃,從心房到眼角。

我知道,我要請杜玄康喝酒了。

找他算一算帳,讓他算一算,是誰願意為了他來惹我墓閻羅木濤。

當我步入江湖,小鬼們可又要在人間肆虐了。閻王都不管的事情,就是我瞎判人壽,批改生死。

2

「你來了」杜玄康就坐在巷口的王家小鋪,見到我就一壇酒拋來,我隨手接住,在王老漢震驚的目光中痛飲起來,他從不知道這個寡言少語有個漂亮媳婦的消瘦男人可以把幾十斤的酒舉重若輕。

我的眼睛有些酸楚,剛才喝的酒又有點反芻上來,一時間聲音不免有些沙啞,空著的那隻手手指不停的摩擦著,殺意已經不好控制。我聞了聞空氣中瀰漫的味道,突然間反而有種解脫般的放鬆。

「呵呵呵,江湖吶,我又回來了。」

我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走到杜玄康的面前,他也不在意抬起頭仰視我,眯著眼「我給你準備了一柄劍..」

一酒罈子砸下,酒水嘩啦,瓷壇四分五裂,杜玄康流血不止,倒地,只有口中話語斷斷續續「妹妹她們在...救..一件事..沒辦法」

我沉默,從桌子下抽出一柄細長的短劍,劍身晶瑩,薄如蟬翼,其上隱約可以見到精美的魚龍紋路,而這,正是短劍別緻的血槽。

這把劍是...我輕輕一彈劍刃,嗡鳴聲像是群魚在水中穿越,竟有一種清悅的連續感。

我摸索著劍身上古怪的紋絡,正是它造就了這番奇異的劍鳴聲。

「魚腸么?」王老漢伴著其他三兩位酒客已經悄悄離去,敢於敲昏杜玄康的人,他們不願意沾染。在這個要受到江湖以及廟堂兩層欺負的世界,普通人更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這一站就是到了黃昏,我知道杜娟兒和木棉花都還安然無恙,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因為他們註定活不了了。

「哈哈」我三年不知酒味,今日卻是怎麼也醉不了。我盤坐在地上,看看斜陽,輕輕捏住短劍的劍柄,寫字一般,在杜玄康的臉上來回撥弄,幫他剔除一些毫毛,即使小心如我,依舊會不小心割破傷口,留下一道道微小的傷口。他早便醒了,但喜歡裝睡,我知道他喜歡這種調調,便陪陪他,幫他休整形象,順便測測臉皮,磨磨劍。

終於,我停下了擺弄,天色依舊徹底暗了下來,四周的民居開始點燈,開口道:

「為什麼?」

「.....」

「為什麼?」

「...」

「為什麼?!」我劍一提,右手一握,便狠狠往下此去。在這時,杜玄康的身體詭異的平向橫移了數尺,然後便蹲身站起一甩頭髮,「啊啊啊」的在右臉塗上止血的膏藥,傷口雖然極淺,但魚腸自帶的古怪屬性卻讓它血流不止,故意會留下永久性傷口。

他這是走近來嘆了口氣:「要不是我這些年來泡妞不靠臉了,不然我可早和你拚命了。」

「那也要你敢。」我把劍橫起來,颳了刮鬍須。「你現在是不泡妞了,不是賣屁股上癮了么?」

「狗屁,我現在府里十七房妾室,除了正妻不許,其他隨便你怎麼問?讓你知道我...」他在說隨便兩字的時候加重了語氣,賊眉鼠眼的不符合一貫的形象。

「我的妻子,你的妹妹現在生死未卜,你就說這種話。」我撓了撓頭,嘆了口氣「好想殺了你啊。」

語氣平靜,卻生生把杜玄康嚇退了一步。

「生死未卜么?」他笑了,然後也正色起來,環顧了一圈,老闆早已跑掉:「膽小的傢伙啊,可惜了這些好酒。」

「只是些劣等的黃酒罷了,杜酒神這些年和那一位性命雙修傻了。」

杜玄康無奈的看了眼坐在地上的我,「沒完沒了了嗎?」

「不是有那種交易,我可不相信,從不虧本的杜酒神,杜大俠會做出這些事情來。要知道,你可是什麼都肯賣的啊。」

杜玄康彷彿沒聽出我言語中的譏諷,一臉平靜:「我的確也沒虧本,反而大賺特賺。」

他毫無波動的表情令人看了生氣,至少我很生氣。在他說完話轉身去找酒的瞬間,手中的短劍已經飛置而去,就在要擊中他的一瞬間,他突然一個低頭抱起兩壇酒來,而後被緊跟在後的我一腳踹翻在地。

「你真的得到什麼了嗎?贏闕現在還信任你么?天下人還信任你么?我,還可以信任你么?」

「..」

「你缺錢嗎?你不缺吧。你缺權嗎?杜酒神一句話,天下多少豪傑願意為你驅行奔走。現在你怎麼做有事為了什麼呢?扶一個不知道哪個臭水溝里冒出來的小子登上王位,你真的得到了嗎?杜家三代豪俠之名,快敗光了吧。」

杜玄康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從地上站起來,舉起手中摔裂還剩半壇的劣酒痛飲。「好酒啊。」他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並不後悔。我不是會後悔的人,你也一樣。我們都回不了頭的。你知道嗎,我爹生前每一年救濟援助的達官貴人,升斗小民,豪俠壯士都不知凡幾,那個時候碧玉潭還是我們的,當然現在我也把他重新拿了回來,那時候我爹把杜家所有經營酒樓賺來的錢財堆在潭中心的小浮島上任人取用。那時候,嗯,我大概五歲,娟兒三歲,他那時候每次都很得意,和我們說「每個人都只拿自己急需的銀兩,絕不多拿,而且等到度過難關了,往往會數倍返還回來,所以杜家的財富越愛越多,幫的人越來越多,賺的錢也越來越多。」

他頓了頓,說道「那時候還小,我差點就信了。」

「可惜,上一代皇帝登基之後為了打壓江湖勢力,查抄了北殷江湖各大勢力,我爹孤家寡人,人也比較傻,反正最後搞來搞去就死了我們一家。當時那些受了我爹恩惠的人,又有誰來說一句話呢?那時候我帶著娟兒跑出來逃亡江湖,路過碧玉潭,沒有人來幫我們抵擋後面的追兵,都忙著搶錢了。」

他露出嘲弄的表情,又抬起酒罈來了兩口,顯然還要繼續說。

「所以你是想說你有多慘嗎?真怎麼世態炎涼,你又怎麼可能活下來。後來又怎麼可能發展的怎麼快。」

「我是想說當個江湖人的力量有多麼微不足道。要知道,當年我去...」

「好了,我不想聽你講故事了,既然你認為江湖人微不足道,何必還來牽涉我這麼個半隻腳踏出江湖的人呢?」我有些悵然「而且我的妻子和女兒,你把他們帶進江湖做什麼呢?」

「她是我當年幫你找的劍鞘,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讓你更好的出鞘。可惜,這個方式不是我想要的。」

「你可真是冷血啊。我想你說反了吧,我才是你為你妹妹找的絕世好劍。只是你沒想到她真的愛上了我,所以她才讓我疏遠你。可憐啊,自古以來這種事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結局。」

「哦?」杜玄康眉頭一挑,「我冷血么?恐怕某些人更勝吧。當初你要是聽我妹妹的話徹底隱姓埋名,不再接觸江湖中人,哪裡會有那麼多是非」

他沉默了一下「當年我是真的打算放過你們了,但你還是留在慶州,有心人一找就能找到你,我就知道你遲早要牽涉入江湖。」他把手支在腦後倚靠牆壁望向遠方的燈火「那還不如為我的事情操勞。」

我笑起來,笑的很開心「她嫁給我的時候可只說了讓我遠離江湖,編編草鞋為生。」

我不知道我和他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找了那麼多話排解憂鬱,可憂鬱的始終只有我一個人,或者,我也只是倍感寂寥,我只想要笑,或者...我右手五根手指用力的摩擦了幾下,眉眼都要笑開,不著急,呵呵。

我安靜下來出聲「把人頭給我吧。」彷彿像是說一句加飯一樣自然。

「給我吧。」

這時候,一輛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不遠處的黑暗陰影里,兩名身著紅色捕快服的男子各自捧著一個錦盒,這是可以看到本該寫著「捕」的地方寫著一個龍飛鳳舞的「酒」字。

杜玄康搖頭「我不是下令說要把屍體奪回來么?」,說完伸手就要去接錦盒。

我們都沒有提活著救人的事情,因為無論是權傾朝野的杜酒神還是滅絕人性的木閻羅,都不會妥協。

我把杜玄康推開,其實我不是沒有直接接過錦盒的方法,但我看了他擋道,心煩。

把錦盒打開,杜娟兒死的時候沒有驚恐,帶著放鬆和平靜。很好,也很不好。

我輕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很冰涼,很溫暖。

她的樣子算不上出眾,特別是到了近三十的年紀,但讓人很安心。即使最兇悍的匪徒也會被融化,可以她沒有意願和時間融化害死他的這群人,當然,也可能是有些傢伙已經算不上人。

我把另一個錦盒也打開,一個女嬰的頭顱,小巧可愛,在巨大的錦盒裡巨幅留白。兩個人的頭顱都非常完整,可以看出切的人很認真。我把她們抱在懷裡,閉上眼,胸前起伏,彷彿她們還在呼吸。然後我高高抬起右腳,只有西瓜被踩裂的聲音,腦花四濺。隱約間還可以聽見他正在解釋「當時情況危急...」

另一個人隨之到底,杜玄康的一指擊碎了他的咽喉。他默然的看了一眼我腳下濺射開來的腦漿和鮮血,擦了擦手後說道:「見笑了,辦事不利。」

3

坐在疾行的馬車上,我的手摩挲著魚腸劍,我撫摸過它的每一寸,探求的渴望像是面對一個姑娘,絲毫也不顧及手被割裂。可惜啊,我的姑娘不再了,我望向車外,是茫茫的黑夜。群星在閃爍著,地上也有一顆,但相隔永不能達到的距離,是更孤獨。

杜玄康在外面駕車,讓他駕車的殊榮天下也沒有幾人了。我並不感到開心,我沒有都感覺不到,只感覺麻木,空虛。曾經我無數次想像過再次步入江湖,是多麼讓人血脈膨脹。杜娟兒不會明白,在她那裡得來的種種情感會讓我更加嚮往於江湖。我每愛她一份,我的感性就強一份,江湖對於我的刺激和吸引就更深一層。當我現在重出江湖的時候,就像我當初在這片江湖上打滾時候一樣,麻木,空虛,無欲無求,百無禁忌,所以,強大。

杜玄康找我什麼事情,我不在意了,無非是殺人而已,這是最簡單的事情。

「無非是殺光而已。」我迎著寒風,抿了抿嘴唇,窗外風很大,吹滅了我的靈魂。魚腸劍划過我的指尖,從兩道傷口裡,鮮血滴滴而下。

「呵呵呵呵,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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