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至老至死

我的祖父已經垂垂老矣，他的這一生我並不全悉，但是我知道他二十一歲和我祖母結婚，然後一路磕磕碰碰走到了現在。若不是我祖母突然去湖南，我也許依舊認為我祖父對祖母只是一種歲月積澱的習慣，而甚少關乎愛情，畢竟歲月綿久，愛情苦短。

然而我卻看到我的祖父千方百計地想把祖母弄回來，甚至做了許多很孩子氣的事情，比如說自己生病了，比如威脅祖母說你不回來的話我也許就會有個三長兩短，我在旁邊看著不禁好笑，而我祖父一臉認真地叮囑我，只要祖母打電話問他怎麼樣了，我就必須按照祖父之前教給我的話說給祖母聽。我安慰我祖父說她會回來的，還有兩三個月就回來了，我祖父瞪大眼睛，像是小孩子地說，我就要她現在回來。

我不禁啞然，相守了五十幾年，竟然兩個月都等不得？直到後來我聽到了我祖父給我祖母打的電話時方才明白。我祖父的耳朵有些背，打電話都是開免提，隔很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而我祖父講電話的聲音也很大。

我祖父問祖母，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祖母說，明年二月。

我祖父說，你明天就回來。

我祖母說，我都給你說了現在走不開，得明年，你都大人了，怎麼就聽不懂？

我祖父喃喃地說，孝順的兒女不如武力的夫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腳冷，我一伸腳你就知道給我抱著腳了。

我祖母在電話那頭笑了許久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別說這個，太丟人了。

我祖父又開始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接下來的對話和上面的差不多，他們像是打太極似地把這些對話說個五六遍才掛電話，我聽後既是好笑又是感動，我從不善言的祖父說起情話來也是比較厲害的，我也只能感嘆自愧弗如。

我祖父是個脾氣很溫和的人，這點上我父親，二叔，以及我都差不多，大概都是聽老婆的話的人。我祖父就經常給我說，兩個人做夫妻不容易，一個的脾氣強勢點，另一個就要讓一讓，不然就得吵架，作為男的，讓讓媳婦也不是丟臉的事情。我祖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我有記憶起就沒見過我祖父和祖母吵過架，一般都是我祖母在碎碎嘴，我祖父在旁邊聽之任之，這點上我父親亦是，只是在我母親生氣碎碎嘴的時候我父親就會找藉口出去溜達，等我母親不生氣了再回來，對此我異常佩服我父親，他總是能掐準時間，回來都是我母親剛剛不生氣的時候。

我想能忍受幾十年如一日地聽一個人在耳邊念叨，除了愛情，沒有什麼能做到了吧。

我並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樣子，我也沒有多少經歷可以當做依據，但是從我長輩的身上，我倒是看到了一些愛情的影子，有些讓人舒心一笑，有些讓人禁不住感傷。

我的外祖父是在我一歲的時候仙逝的，至今有二十一年了，我外祖母八十有三，幾日前我去看我外祖母，我外祖母和我說了一會話後突然喃喃地說，像是自語又像是對我說的，他都走了二十一年了。

我聽到這句話時頓時默然。

哎，生死隔之，一念系之。

而這句話就像是口頭禪一樣，我曾在許多老人的嘴裡聽過，記得我三祖母也說過，那時她生病了，我和她說著說著，她突然就揉了揉眼睛說，他都走了十六年了。

只可惜我已經不能輕易哭泣，只能用默然表示安慰，而這又怎麼安慰呢，只有沉默了。

我每次回想起我外祖母和三祖母那句突然的自言自語，每次都會被感動，有時發痴想，若是我死去幾十年後，我的妻子也能突然說他都走了幾十年了，我一定會感激她吧，一定會感覺幸福的。

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以前我覺得這句話很美，很正確，然而我現在已經多少改觀了，和一個人相濡以沫到老，相濡以沫到死該是多幸福多幸運的事情啊。莊子必定是一個薄情的人，世事看得太淡，愛情也會看淡的，也就成了薄情的人了。

而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賀鑄的頭白鴛鴦失伴飛更容易讓人在深夜，被一股空氣驀然擊中，又痛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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