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古惑仔
01-27
大飛年輕時,喜歡呆在錄像廳里。那時候,港片像潮水一般湧進來。從黃飛鴻到古惑仔,大飛喜歡得不得了。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山雞。山雞雖然不像陳浩南那樣帥氣,但一頭霸氣的黃髮,讓人沉迷。大飛學著他的模樣,染了一頭黃毛,招搖過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錄像廳被掃了次黃,大飛來不及跑,被堵在門口。哥們都很機智,翻窗出去了。一樓小矮房,翻個窗還不容易?大飛有得是機會,可當時錄像廳還有個人,是位姑娘。黯淡的廳里,也看不清模樣。大飛只是覺得女人都不跑,他跑,像什麼樣? 公安很快就把他們給揪住了,一把電筒照來照去。公安凶,氣勢上黑雲壓城城欲摧。大飛心裡免不了後悔,應該跟哥們一塊翻窗的。要風度,害死人喲。最不值當的還是看了個爛電影,什麼豪乳葉玉卿啊,看了大半部電影,什麼都沒瞧見,嘴巴里都淡出鳥來了。 公安說,小黃毛,你叫什麼? 大飛一陣錯愕,嘴裡不知道應答。公安一掌拍到他的腦袋裡,大飛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小黃毛是在叫他。
大飛說,我叫大飛。 公安說,看黃色錄像帶可不是開玩笑的,可要蹲上大半個月。 大飛說,屁咧,奶子都沒有瞧見,還黃色電影。 公安又拍了他一腦袋,聲音清脆。大飛不敢說話了,老老實實地呆著,看著公安去審問那位姑娘。姑娘的模樣算是看清楚了,清清瘦瘦,臉上倒是一點兒也看不出緊張來,反而掛著若有若無的譏笑。公安見了是姑娘,臉上也是一陣驚詫,嘀咕了一句:姑娘不學好,兒子生得早。 大飛可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偷笑。那姑娘橫來一眼,大飛裝作沒有看見。 公安對待姑娘的態度,可沒有對他那麼惡劣,溫柔了許多。 公安說,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說,朱薔薇。 公安望了望姑娘,又掂量了一番,好像是在掂量著怎麼用詞。公安說,你知道你在看黃色錄像嗎?朱薔薇說,我在看《紅玫瑰與白玫瑰》。
公安皺了皺眉頭,不明白。朱薔薇說,是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電影。張愛玲是誰?公安求助似的望著大飛。大飛茫然,他只想看女人的奶子。公安看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便在屋子裡搜索了一陣,拿了幾盒錄像帶,就走了。像是遺忘一件物品似的,把他們留在了錄像廳里。天大的好事,大飛心裡樂啊,想要跟姑娘好好聊一聊。可朱薔薇早就出了錄像廳,走遠了。 起飛了,所有的一切都起飛了。街尾的電影院倒塌了,轉眼間成為了第一家酒樓;又黑又厚的錄像帶消失了,轉眼間變成了光碟;街邊的理髮師傅不見了,轉眼間一片髮廊出現了。女人坐在裡面,整天無所事事,可生意竟然好得很,男人們也都愛去。自行車被淘汰了,滿街跑的是摩托車。各種各樣的摩托車,像魚一樣穿梭在街道上,喇叭聲一直嘀嘀地叫。聲音尖銳又細長,高興又熱鬧。 大飛搞到一部摩托,八成新。紅色的車身,喜慶。馬達聲溫順,高興。加速度飛快,喜歡。大飛騎著摩托車在街上穿梭,開心。不想幹什麼,就想多逛逛。逛著逛著,就到了一家音像店,想要買個碟,排遣夜晚寂寞。正好朱薔薇在裡面挑著唱片,大飛見了,心裡歡快,上前打個招呼。 朱薔薇不理。 大飛的一頭黃毛湊過去,整張臉橫在她的面前,大聲說,你不記得我啦? 大飛說,是我啊,大飛,那晚跟你一起被公安揪住了的啊。 音像店裡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定定地望著兩人。朱薔薇臉一陣紅一陣白,瞥了他一眼,低聲說道,叫這麼大聲幹嘛。 大飛呵呵地笑著,看著她在挑選唱片。從周華健一直翻到謝霆鋒。謝霆鋒披著一頭長髮,黑色皮衣,斜斜地跨著一把電吉他,酷!朱薔薇白了他一眼,放下謝霆鋒,出去了。她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厭煩,但大飛就是臉皮厚,不在乎。他拿起謝霆鋒,付了錢,追了出去。 朱薔薇說,你跟著我幹嘛?大飛說,我送你東西。
大飛把謝霆鋒送到朱薔薇的跟前。 朱薔薇看了看,說,我不要。 大飛說,我又沒有惡意。 朱薔薇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收下了。心裡的警戒線也慢慢地鬆了,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大飛見了,心裡樂開了花。兩人先是去了鍾記肉丸店,又去了涼粉店,最後到了烈士亭里一起喝汽水,看天色慢慢暗下來。 當時,朱薔薇正在熒光一中讀高三。每天得上十幾個小時的課,每周也只有周日下午才能從學校里出來。周日的下課鈴聲響了,她從學校出來,搭上公交車或者叫上一輛摩的,飛到熒光街上來。逛,逛到身上的壓力都消散了,逛到整個人都疲憊了,才會回學校去。 大飛把朱薔薇送回了學校。 回到宿舍里,朱薔薇拆了唱片。包裝袋下面還有一張海報,謝霆鋒真帥,帥得有稜有角,像模像樣。把他貼在床上的牆壁上,他的一雙閃著亮光的眼眸,深情地注視著她。躺在床上,望著他,心裡便起了無限的溫柔。 宿舍里沒有人有CD機,只能把碟子拿到學校廣播站里去。好在廣播站里的播音是她的學弟學妹——以前她也是廣播站里的成員呢,只不過升了高三,沒有時間,便退了下來。 謝霆鋒撕開嗓子在唱,因為愛,所以愛。好聽,好聽到整顆心都融化了。
但漸漸地就有人發現不對了。為什麼老是那個黃毛送你回來?他是你的男朋友嗎?朱薔薇微蹙著眉頭,說,怎麼可能,他只是我的朋友而已。「而已」兩個字強調的特別清楚,生怕別人不懂她的意思似的。但效果並不好,大家見了他送她回來,臉上總是露出心知肚明似的笑容。 朱薔薇心裡堵著氣。 大飛說,你有事? 朱薔薇欲言又止,終於說出口了,以後我們還是少點見面吧。 大飛睜著一對大圓眼睛,說,憑什麼啊? 朱薔薇說,我很快就要考試啦。 蝴蝶幫成立的時候,草率得很。大飛、鐵頭、坦克、摩托和老狗聚在烈士亭里,商量對策怎麼對付「洪興」。鄭浩南和山雞的幫派啊,怎麼就這樣糟蹋了呢?大飛每每想起「洪興」這個名字被人捷足先登,便心痛不已。「洪興」在那段時間確實是紅火,一夜之間,就成為熒光街里的最大的幫派。不過,他們再怎麼凶,也只能在學校里囂張,收收低年級學生的保護費。 大飛輟學在家有一段時間了,是混社會的,不是學生。學校幫派之間的規矩約束不了他,但坦克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學生,要遵守規則。有一天,「洪興」收保護費竟然收到坦克身上來了。大飛說,這絕對不能忍,吃了豹子膽了他們。
坦克說,就是,也不看看爺是誰的人。 大飛聽到坦克這句話,心裡很受用,決定為坦克出頭。但出頭得有名,沒有名兒不好弄。「洪興」已經被人截胡了,「東星」又不能用。腦子有病才想當壞人的!於是,只好另起爐灶,別出心裁地起了個名,叫做蝴蝶幫。大飛是龍頭,是幫主,另設副幫主兩名,堂主香主若干。他們五人是蝴蝶幫的元老,權勢最重。 收小弟倒是快,坦克在學校里的影響力大。第一次幫派大會,一下子來了三十多個人,把糧所得空地擠得滿滿當當的——大多都是剛上初中的小男孩,嘴角還在張著幾根稀疏的鬍子。當然也有幾個小女孩,站在一旁,好奇又緊張地望著。大飛爬上木材堆里,挺直了腰桿,俯瞰眾人。不用一年,蝴蝶幫就可以稱霸全鎮。當時,大飛是這樣想的。 那時候,天氣已經進入涼秋。大飛騎著摩托車在街上晃蕩,心裡空空蕩蕩的,不知道車開向哪裡。他的摩托車一直在突突地響著,車聲震醒了所有人。等到太陽下山,月亮上來了,大飛才發現自己身邊圍著一群人。 是洪興的人。他們揪住了大飛的頭髮,把他從摩托車裡拖了下來。 大飛說,你敢! 自從蝴蝶幫成立之後,洪興也開始吸收社會上的人員。社會閑雜人等的戰鬥力比學生可不知道高了多少檔次。他們真敢下手啊,拿著西瓜刀就往人頭上劈,拿著鐵棍就敢往人頭上掄,也不怕打死人。好在揪住大飛的那群人手裡沒有帶兵器,不然大飛可能非死即殘。。 大飛說,江湖中人,給個面子。 對方不理,照著他的臉就是一巴掌。大飛說,好,你有種!有種再打一巴掌。
對方有種,果然再打了他一巴掌。 大飛不敢再說話了。隨著對方的拳腳像雨點般的打在身上,他開始想著蝴蝶幫和洪興的恩怨的由來了。好像是他們先開始勒索坦克的,又好像是坦克搶了他們某個堂主的女朋友。反正是說不清,道不明。 這仇是結定了!誰叫大飛當時的心情不好呢。 6月份,朱薔薇高考。她一走進考場,心底里就氣餒了幾分。她打開試卷,什麼也看不懂。考完之後,她覺得整個夏天都充滿了空虛與絕望。在度過漫長的等待之後,成績出來了,果然沒有奇蹟。成績堪堪只能讀個技校。昨天還是一名爛漫的學生,今天就要為自己以後的生計憂愁。整個夏天,她都處於那種既恐懼又茫然的情緒當中。不知道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此時,家裡的電話鈴聲卻不安又緊促地響起來了。朱薔薇拿起話筒,那邊傳來了一個疲倦又熟悉的聲音。 在冬天裡,大飛就像是一個怪物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幾乎不容分說地,把她拉上了摩托車。那時的大飛,睜著一雙疲倦又可怕的眼睛,衣衫上滲著血跡。血就像是花一樣,盛開在他的後背上。摩托車一直沿著公路飛馳,朱薔薇心裡害怕,想要呼救,喉嚨里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摩托車飛過一座座石橋,掠過一叢叢竹林,拐了彎,終於停了下來。朱薔薇發現他們停在了河邊上,河水靜默無聲地流淌著。大飛下了車,跑到河岸洗了臉,朱薔薇看著他跪在岸邊的身影,忽然覺得很傷感。 朱薔薇不由問道,你怎麼啦。 大飛轉過身來,望著她,說,跟人鬧了點矛盾。 朱薔薇不語。大飛也不響。兩人沉默地站立在河邊,天地變得空曠,風聲開始在耳邊迴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飛忽然說道,我是來見你一面的。朱薔薇大吃一驚,大飛話里的凝重感,讓她猝不及防。她慌張了,不知道回答什麼,只好淡淡地「哦」了一聲。
大飛說,我要走了,以後不能來看你了。 後來,朱薔薇回到學校里,才斷斷續續地從大家的口中得知,熒光街發生了大規模的械鬥。兩伙人拿著鐵棍、西瓜刀之類的武器,在舊電影院後邊的工地里,砍砍殺殺。 好像死了幾個人。 死了誰? 不知道。 好像有幾個傷得很重,都住到中心醫院了。 公安開始追捕這群古惑仔,好在大飛跑得快,不然怎麼也得在牢房裡蹲上十來年呢。 朱薔薇沉默了一會兒,啟口道,你現在在哪兒啊? 大飛沒有回答她,反而問道,你考得怎麼樣啦?朱薔薇故作輕鬆地說,考得不好,我準備去打工咯。
大飛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說,你可以再考一次。 朱薔薇復讀的縣一中,是整個縣最好的學校。學校在縣城裡,復讀的擇校費貴得很。學校也早早地開了學——幾乎沒有任何暑期。她剛踏進縣一中時,不免戰戰兢兢,看著本校的學生,有說有笑地從身邊走過,心裡更是充溢著失敗的味道——自己並不屬於這裡的。走進新教室,望著一片白色的校服,校服里的腦袋都沉在課桌上面,在拚命地苦讀。 她投入到這復讀大軍中去了。教室的氛圍壓抑得讓人憤怒,但她已經沒有時間生悶氣了——所有的時間都得用在學習上。數學不好,趕緊拿著黃岡的試捲來練習。英語不好,趕緊暗天暗日地背單詞背語法。沒有一刻是在歇息的,連去食堂里吃飯也是行軍打仗一樣,跑著過去的。 好在每周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期。那時候,大飛就會打電話到她的宿舍里。她開始跟大飛訴說學習的辛苦。 大飛說,堅持下去就好啦。 她開始跟大飛訴說自己的笨拙,每次月考出來,成績就那麼一丁點兒分。 大飛說,不是還有幾個月才高考嘛,時間還多著呢。 她開始深陷沮喪之中,沒有任何信心。大飛說,不是一直有進步嘛。
漸漸地,大飛的形象溫柔了起來,那個兇狠而又不知好歹的人,消散得無影無蹤。他開始像一朵潔凈的雲朵,浮在朱薔薇的心中。同寢室的同學,見她每周雷打不動的一封電話,勾起了一顆八卦的心。 她們說,薔薇是誰啊? 朱薔薇說,一個朋友。 她們興奮地說,是男朋友嗎? 朱薔薇低了頭,笑了笑,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嗯,不算,是個好朋友。 她們一陣竊笑,朱薔薇不由羞紅了臉。 從秋到冬,再從春到夏,朱薔薇熬過最艱辛的時刻。當她再次踏進高考考場的時候,心情不再像是第一次那樣茫然,打開試卷後也不會像上一次那樣慌張無措。 出成績那天的傍晚,大飛打來了電話。 朱薔薇說,我考上大學啦。 大飛說,真的嗎,恭喜恭喜! 想著他一年以來的鼓勵,朱薔薇眼睛不禁有些濕潤。她深呼吸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低地地喊了一句,喂。 大飛低低地應道,嗯。 終於,她卻輕輕地吐了一句,謝謝。 暑假很快就過去。朱薔薇離開了家,坐著火車,順著鐵軌,一直來到城市裡。她看見了來來往往的人群,看見了高樓大廈,看見了學校的大門。眼前的事物,一切都是那麼地新鮮。 大學的生活,就像是一陣風。拂過了大一,很快就到了大二。在第一個學期,大飛還經常往她宿舍里打電話——那時候,手機還不常見,校園裡擁有手機的人,還屬於鳳毛麟角。兩人像以往那樣聊天。 朱薔薇說,我們學校的圖書館真是大,有好幾萬本書,看都看不完呢。 朱薔薇說,振保和嬌蕊最後在公車裡見到了呢。 大飛忽然問道,他們是誰呢。 朱薔薇叫道,是《紅玫瑰與白玫瑰》啊! 大飛一陣尷尬,假裝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是玫瑰花啊! 朱薔薇覺得氣悶,掛了電話。 大飛這才想起來了,當年他們被公安揪住,好像看得就是這部電影。 兩人打電話的時間,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短了。時代這輛列車開始突飛猛進,手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幾乎是人手一隻。朱薔薇用獎學金買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機,諾基亞6300。那時,她正在讀大三,畢業日益迫近。她再也不是剛進大學時的懵懂新生,而是面臨著就業壓力的准畢業生。 她把自己的號碼告訴了大飛。 大飛聽了,說,嗯,我記住了。 但她卻再也沒有接到過大飛的電話。 大飛拚命地開著摩托車,河灣在快速後退,公路兩旁的田野在飛速地消失。白色的公路伸向了遠方,然後隱沒在群山之中。他的心臟,打了鼓,快速地跳著。他很害怕,整個人都在發抖。迎面吹來的風,刮掉了眼淚。他只記得自己拿著一根鐵棍,往那個人身上一敲——本來只是想敲到他的手臂上,卻不知怎麼地就敲到了他的頭上。那個人慘叫一聲,像爛泥一樣摔倒在地。他在地上滾來滾去,慘叫不已。血從他的腦袋裡噴了出來,紅紅地一片。染紅了,眼前一切都是鮮血。幾乎所有參加械鬥的人都停止了動作,愣住了神,獃獃地望著地上的那個人。大飛的心,就像被人揪住了,時間似乎停滯了。那個人在翻來覆去,可動作為什麼這麼慢呢?為什麼聽不見他的叫聲,滾動地身軀卻那麼地清晰明了?那個人猛地抽搐了一下,漸漸地不動了! 突然,有人驚恐地尖叫一聲,死人啦,死人啦! 大飛嚇得丟掉手裡的鐵棍,飛也似在跑!跑!跳上自己的摩托車,慌慌張張地扭車鑰匙,摩托順著斜坡,一直滑下去。背後有一群聲音,一群兇猛地聲音。大飛扭頭一看,一群人張牙舞爪地追了過來。他把油門越加越大,摩托車終於把人群遠遠地甩在身後。 大飛開著摩托車,沿著白色的公路,一路前行。到了縣城裡,心裡還是不安穩,但囊中已經羞澀,於是賣掉了摩托車。他揣著錢,坐著中巴車,搖搖晃晃到了城裡。城裡是高樓,城裡是大廈,城裡是車水馬龍。 他要吃飯,要喝水,要生活,先是走到餐館裡。老闆看他一頭黃毛,臉蛋像是蛋花,長得丑,不收。大飛只好跑到了建築工地里,幫人搬磚,挑水泥,拉鋼條。大太陽底下曬著,臉上的汗水就像是淚水一樣,止不住。一大早起來,到工地里忙活,忙到晚上,整個人的骨頭都在喀拉喀拉地響,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晚上躺在工棚里,遠處的車聲傳來,河邊的風聲傳來,大飛腦海中便閃現出往日的時光。那時候多麼地自由,多麼地飛揚,時間像是永遠都沒有盡頭。開著摩托車在熒光街上晃蕩,晃蕩到涼粉店裡去,晃蕩到撞球店裡去,晃蕩到烈士亭里去抽煙。 6月的時候,他已經融入到工地的環境中去。正值炎熱的夜晚,工友們三五成群,到附近的大排檔里看錄像。工棚里沒有電視機,到大排檔里看電視時工人們日常的娛樂活動。電視機里正播放著新聞,老闆坐在一旁看著。大飛過去一看,原來正在講高考的事情。大飛見了,心裡不由一驚,想起了朱薔薇。工友們袒胸露乳,笑嘻嘻地坐著,他們沖著老闆喊道,老闆,放電影啊,新聞看個鳥哦。 老闆站起身來,放了個錄像。大飛抽著煙,眼睛雖然盯著電視,心思卻全無。一部電影播放完了,講得是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腦子裡一團糊,亂七八糟的。夜晚,他回到工棚里,躺在床上卻怎麼睡也睡不著。朱薔薇的影子浮上腦海,清晰又明亮。 大飛最終還是聯繫上朱薔薇,話筒里的聲音,在嘟嘟地響著。他的心臟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大飛充滿了害怕,又無限渴望——嘟嘟聲漫長得讓人煎熬,他幾乎要掛掉電話了。 話筒那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柔軟的聲音。 是她的聲音。大飛的淚水瞬間就落了下來。滾燙的淚水,止不住。大飛生怕別人店老闆瞧見了,趕緊伸手去抹。一直壓抑在心底里的苦澀,泄閘而出。 大飛就此開始每周日固定時間給朱薔薇打電話——有時候,他只是想要聽聽她的聲音。兩個深處困境的人,彷彿是在茫茫的雪地里,相互攜扶著前行。 家鄉傳來的消息,那個人並沒有死,只是頭部受了重傷,在醫院裡躺了大半年。他一出院,就發瘋似的在找大飛,試圖復仇。不幸中的萬幸是,大飛再也不用擔心公安抓他去槍斃。 大飛算是逃脫了死罪。 將近年底,工友們漸漸回家,工地一片冷清。大飛知道「洪興」那群人心狠手辣,回家過年被他們捉住,不死也要半殘。他一個人住在工地里,城市的燈光閃耀,照亮了天空。大路上的汽笛聲,此起彼伏。年夜時,天色剛暗,大街上便炸開了一團團的煙花,如蛇似龍,遊走在明亮又遙遠的半空中。大飛坐在屋頂上,點了煙。冷風吹來,心情寂寥。 大飛從屋頂下來,抽著煙,走在空曠的路上,想要尋找一部電話。在大年夜裡,工地附近的餐館都關了門。他沿著灰色的公路直走,瞧見了遠處的加油站,還亮著燈光。他走了過去,加油站里空無一人,只有隱隱約約的電視聲傳來。大飛循著聲音過去,原來一名五十歲上下加油工正在屋子裡看電視。 大飛站在門口,低低地叫了聲。 加油工人打量一番大飛,說,加油啊。 大飛說,不,不,我來向你借電話。 加油工眉頭一皺,說,打電話你到公共電話亭里去。 大飛說,我會付你錢的。 加油工說,打到哪裡啊? 大飛說出了自己家鄉的名字。 加油工說,長途要多收錢啊。 大飛能有什麼意見?他走進了屋子裡,來到電話機前,掏出口袋裡的紙片。離校時,朱薔薇給了他家裡的號碼。大飛細細地看了一遍,才抓起話筒,摁下了號碼。話筒里傳來呼叫聲了——大飛在身體在微微顫抖了。 接通了。灌進他耳朵里的是一個寬厚的男聲。大飛腦海忽然一片空白,嘴巴里說不出話來了。 那人又問,喂,喂,誰啊。 大飛回過神來,慌忙地說,我我找朱薔薇。 話筒里傳來朱薔薇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話筒里就傳來朱薔薇的聲音。大飛慌亂的心,安定了下來。 大飛說,新年快樂。 朱薔薇說,你也快樂。 大飛說,學業有成。 朱薔薇說,事業順利。 朱薔薇果然是學業有成,高考成績一出來,她熱淚盈眶——超過了一本線十幾分。但大飛的事業卻沒有起色——相反,幾乎陷入了絕望中。有個人從外架上掉了下來,當場吐了一大灘血,人還沒有送到醫院,氣就斷了。包工頭一見出了事故,一夜之間走得無蹤無影。一大批工人聚在工地上,沸沸騰騰——每個人都欠著好幾個月的工資呢。大伙兒心裡都冒著火氣。 大家鬧騰了好些日子,工資也沒有到手。人心散了,但日子還要過。 兩人再次相見,是在多年之後的醫院裡。那時,朱薔薇已經畢業三年,在母校縣第一中學當一名語文老師。懷了孕的她,在丈夫的陪同下,到醫院裡去做檢查。兩人坐在休息區里,靜靜地等待著。大堂里滿是病人和家屬,天花板的吊扇一直在呼呼地轉著。 白色的長廊,人們進進出出。忽然,一張熟悉卻又模糊的臉出現在朱薔薇的眼前。他看起來像是四十歲了,面孔黝黑,臉上滿是褶子。他手裡拿著葯,一瘸一拐地往醫院大門走去。 朱薔薇忽然站起來,喊了一句,大飛。 那人楞了一下,扭頭望向了朱薔薇。 朱薔薇離開了座位,走到那人的面前,問,你是大飛嗎? 那人搖了搖頭,一聲不響,朝醫院大門走去。 朱薔薇仍不死心,追了上去,問道,你腳怎麼啦? 那人加快了腳步,出了醫院大門。 朱薔薇的丈夫跑了過來,一臉懵然地問,怎麼啦?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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