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國外留學的經驗談

一九七六年底，我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外語學校畢業。原本可以留在學校任教，卻剛好碰上培養專門人才的機會，甄選軍官赴美深造。英語成績優異的我，成為了重點培養的對象。

在那個時代，人們的收入水平非常低，出國留學對於一般人來說簡直是異想天開，不僅需要高昂的費用，還要面對語言不通的困難。許多出國留學的學生為了籌措學費，在國外出賣廉價的勞動力來換取酬勞，嘗盡人間的辛酸與艱苦，為的只是拿到那張文憑，卻要苦苦煎熬好久。這些血淚交織的故事，並不在少數，通過一些作家的報道，成為一篇篇動人心弦的留學生小說，讓家鄉同胞覺得感同身受。

公費留學明尼蘇達大學

公費留學就相對輕鬆多了，但是由於其名額有限，競爭也就變得非常激烈。公費留學單是學費就可以省下一大筆錢，如果是軍職人員能得到公費留學，不僅本地薪水照發，而且每個月還額外還有三百美金的零用錢。

我以在校第一名成績畢業和滿分的托福成績優勢，向美國的大學申請公費留學，最終取得了核准入學的資格。外國語學校的李本題老師得知了我出國的計劃，建議我選擇英國語文專業就讀。他認為，我是學語言的高手，將來在英語這一行必有作為，如果不利用我的語言優勢，就太可惜了。所以他特別向我推薦了幾所語言名校，供我參考。而我自身則認為語言可以靠自修，我不想用這麼寶貴的機會去學習我認為自己有把握的事情；其次，我對英國文學並不是很有興趣，也就放棄了語言專業的選擇。最後，我決定還是選擇我的本專業——大眾傳播。但是具體要選擇哪所學校，我心裡沒有了主意。

幾十年前，軍人出國的機會相當少，當時有關留學的資訊也十分匱乏。千辛萬苦中，我從南海路美國新聞處的資料中偶然查出，位列全美前三名的大眾傳播專業名校，依次是：明尼蘇達大學，密蘇里大學，俄亥俄州立大學。

我對明尼蘇達大學可以說是「一見鍾情」。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學校，就決定選擇該校的大眾傳播專業，這個專業在世界排名第一，是吸引我到該校就讀的最大因素。明尼蘇達大學的大眾傳播專業彙集了世界上真正的高手，培養了不少新聞人才。政治大學新聞系教授陳式敏、王石番等人都是從該校畢業的，他們把在美國學到的先進知識帶回了台灣，成為了大眾傳播的研究先鋒，我也想像他們一樣，做一個傳播者與研究者，為台灣的大眾傳播開拓新天地。

一九七六年三月，我背上行囊，離別了父母妻小，獨自到美國留學。儘管是對未知的恐慌，還是惦念妻兒與父母，但是好男兒志在四方，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等著我，我為什麼不去放手一搏呢？懷著對生活的美好憧憬，我還是鼓起了勇氣，許諾自己一定要為家人拼一個好的未來。

現在想起當年首次出國，根本不知道出行前要打聽當地的氣候與生活習慣（事實上，也無處可問）。身上穿了一件剛買的西裝，冒冒失失的，手上拎著簡單的行李，彷彿就像是出差幾天一樣，就這麼大膽地飄洋過海去留學了。

途中，我坐華航班機從台北先飛到洛杉磯，接著再轉西北航空到聖保羅。這一路上看到了許多新鮮事，也鬧了不少笑話。每次飛機上的空姐小姐親切地問我:「先生，您要不要喝點什麼？」我以為要錢，就立刻告訴她：「我什麼都不要。」但是長途飛行時間達到十幾個小時，非常口渴的時候只好跑到廁所喝涼水，喝了涼水又拉肚子，反反覆復多次被折騰遭罪不少。

順利到達明尼蘇達州後，沒想到明尼蘇達州是美國本土最冷的州，即使這裡是暮春三月，依然冷得要命，氣溫低到零下二十攝氏度。一下飛機，我那套薄薄的西裝，根本難御嚴寒。我趕快從行李中拿出臨走前父親給我準備的一件飛行員夾克，也算是勉強可以抵擋一點風寒。但是，我仍然凍得雙腿發抖，牙齒直打顫，心裡默默悔恨自己大意而遭受罪。

從飛機場出來，就要乘坐通往學校的公車到學校報到。我當時拿出十元美鈔問司機在哪裡買票，他毫無表情地指指前面的投幣箱，告訴我投下硬幣即可。但在台灣當時根本沒有坐車投幣這樣的方式，初到美國的我，身上又沒有零錢，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辦。就在我尷尬至極的時候，司機知道我剛來到美國，揮揮手叫我不要投了，提醒我下次記得坐車要帶硬幣。這一件小事，美國人給我留下了「很有人情味」的好印象。

在車上，我隔著玻璃望向窗外，那裡的風景迷人，心裡也變得明亮起來。

明尼蘇達大學與城市連接在一起，從外觀上來看，幾乎分不清哪裡是學校，哪裡是城市。這個學校沒有圍牆，商店、書店、百貨公司圍繞在學校四周，讓這個習慣被關在封閉學校里的我，一時間居然有點不習慣了。

遇到學業困難

初到學校，一切都很陌生，幸虧我英語還不錯，可以開口問路。美國人很熱心地幫忙引路，我們在交談上完全沒有任何困難，很快就找到了學校研究所，找到了我的宿舍。從這一路的歷程中我體會到，不論是到美國留學還是出門，事前一定要把基本功做好。所謂基本功指的就是基本信息的搜集，對話和閱讀的能力。我心裡知道這三種技能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因為今後的生活中馬上就會用到。還是中國那句老話「功夫愈強，愈能融入當地的生活。」

事實的確如此，我流利的口語幫了我的大忙，讓我初入美國沒用幾個星期就順利地與美國學生打成了一片，不僅順利解決了不少日常生活所碰到的難題，更重要的是順利走出了課業上的困境。周圍的同學幫助我在學習上步入正軌，生活更變得豐富多彩。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有一口流利的英語口語的優勢，才能讓我「化險為夷」。所以我更要好好地利用在這樣的環境中，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

明尼蘇達大學大傳研究所對英語的要求十分的嚴格，所有進入該校就讀的外籍學生，入學時都必須要進行一次嚴格的英語口語考試。如果表現不過關，學校還會為這些學生再安排一次考試，這個考試被叫做Millers Test，類似於TOEFL，這是相當有難度的考試。如果在第二次的考試中還沒有通過的學生，就要接受為期半年的嚴格語言訓練，而這其中所有費用都由學生自己負擔。

學校要求如此嚴苛，其實主要是因為台灣早年曾發生托福試題外泄的情況。因此不少學生托福考試得到較高的成績，大家帶著這樣的假象來到了美國。但是，到美國讀書時功課卻跟不上的情況，立即引起了校方懷疑，學校官方進行了調查才知道托福試題外泄。因此，不少美國大學在對外國學生入校時，都會重新進行口試及筆試的考核。

我剛來到學校，外籍學生顧問中心主任看了我的托福成績後，隨即進行口試的考試，口語的流利程度與發音標準程度令他驚訝，他稱讚我是他認識的學生中英語最好的中國人，甚至認為我完全可以不必再考參加筆試。但為了公平起見與流程的需要，我要求自願參加，結果也以高分數過關了。

英語是我引以為豪的課程，雖然是成績優異，但是還有許多我不擅長的課程。我在政戰新聞系學的課程，顯然無法與美國著名大學的大傳所學的課程進行銜接，特別是像需要有統計學、微積分概念的「基本統計」這種抽樣調查的課程，我完全就懵了，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補起。因為在國內的這一段時間內，我根本沒有接觸過這類的課程；再者，按照計劃我讀的是春季班，學校早在九月秋天就已經開學了，而我等於是中途插班進去的，老師講的課我完全不知道。原本高漲的情緒一落千丈，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

經歷過了苦學英語各種磨難，我也不是這麼容易就被打敗的，我拿出以前在台灣學英語的精神，下定決心走出學業的困境。

在這個學校，總圖書館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對學生開放的。除了吃飯，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耗在了圖書館裡埋頭讀書。如果平日要進行研討課時，我一定會提前多方查找資料進行準備，同時在課堂上再仔細聆聽同學的研討心得。碰到重點的部分，我第一時間記下來；有我覺得錯誤的地方，我會及時翻閱資料求證；若心裡有疑惑，我會馬上向教授請教，不論什麼時候，絕不拖延。那段時間，老師經常說我的進步是最快的。

與國內不同的是，美國大學是沒有晚自習的，學校從早上七點半就開始安排一天的課程。因此，我堅持天天早起，不到七點多鐘就進入教室上課，寢室的同學說我太拼了，我也就只是笑而不語。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追求什麼，知道自己來的目標是什麼。

經過了一個學期的學習，給我的感覺大體而言就是：美國學生都很熱於助人，不論什麼時候都會對你有問必答；你如果有課業上的問題，請他們幫忙，一定能夠得到回應，不論是答應還是拒絕，他們都會明確地給出原因，讓你心服口服。而且絕大多數的外國人都沒有種族歧視的，怕的是中國人總是自己假清高，無法與外國人打成一片。所以，在外國讀書一定要主動與外國學生接觸，有問題才能得到幫助。

這趟公費留學的機會來之不易，因此，我隨時都會督促自己，把握這難得的機會，綜合多方面學習。因此，不論自己有什麼問題，除了請教老師，盡量向同學提問，不要被自己的害羞和膽怯打倒，心態要積極樂觀。

克服害羞和生活困難

很多中國人雖然人已經在美國，卻總是喜歡和自己的家鄉同學聚在一起，而且座位也總是儘可能靠後面，他們害怕跟外國學生坐在一起，也害怕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這是因為他們有著羞澀和害怕出醜的心理。但我不一樣，我盡量挑前面的座位坐，而且外國學生坐哪裡，我就擠到他們旁邊，和他們打成一團，並且隨時向他們請教。來到這裡的每一堂課我都勤做筆記，因為這是做學問不可或缺的好方法。自從我發憤學英語以來，就開始勤做筆記，從軍校一年級到現在的筆記本不下幾十本。我會仔細地把老師上課講的內容用自己的理解寫下，巨細靡遺地記下來之後自己回憶，閑暇時間回去再整理，這樣重複一遍又一遍，記憶自然就深刻了。

我的筆記抄得又快又亂，老師說到哪裡，我就記到哪裡，儘管筆記太潦草，別人不太容易看懂。但是我的心得是，做筆記切忌工整，因為整齊是給別人看的，而速度才是自己應該追求的，或許你會因為太注重字體，反而趕不上老師說話的速度，這樣往往就會得不償失了。

記得以前我在讀高中時，就有記筆記的習慣。當時就是因為太講究字跡工整，寫字又慢，自然無法趕上老師授課的速度，有時候記著記著就忘記自己要寫什麼了，最後總是草草了事，根本沒什麼作用。結果記了幾次就覺得索然無味，乾脆停筆，我現在的家裡還徒留許多隻寫了幾頁的筆記本。

在國外上學時，我總是不停地做筆記，身旁的外國學生十分好奇，問我可不可以把筆記借給他看。當他看了我的筆記，不斷地點頭說：「我從來沒見過中國學生能做這樣的筆記。你的筆記做得很好，重點全部都記到了。你真的很細心，筆記可不可以借我學習學習？」我自然是樂意的。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靠著自己的毅力和每個夜晚下的苦功，慢慢取得學業的優勢。原本陌生難懂的課程，也逐漸得出心得，被我逐一擊破。異國求學的日子，開始變得輕鬆起來，我開始遊刃有餘地參加社團活動，參加校內興趣小組，學習和生活變得精彩豐富。這時，家裡來信告訴我，父親在桃園市購買了一棟價值六十萬元的房子。之前我們一家常年擠在建國十九村的違章建築里，父親早就想換一棟像樣的房子了。即使當時父親只有十萬元的自備款，還是買下這棟名叫「楓林別墅」的房子。由於貸款的沉重負擔，我的妻子決定把孩子托給母親照料，找到一家紡織工廠做工，幫忙賺錢付貸款。接到這個消息的我既開心又發愁了，開心的是全家終於可以過上好的生活，憂愁的是自己該怎樣去幫助家裡還清貸款。

於是我自己只能勒緊了肚皮，把每個月僅有的三百美金零用錢節省大半，寄回來補貼家用，減輕父母和妻子的負擔。幸好我住的是最便宜的rooming house（帶傢具的出租房，有七八間寢室），租金不貴。

n其實，住在中西部的美國人並不愛吃魚，同寢室的室友看見我大吃鯉魚，表示非常驚訝，因為這種魚不僅刺多，又有土腥味，在美國幾乎沒有人吃！只是他們不知我的困境，我是要拿著魚當飯吃的。也許是由於當時經常吃鯉魚，導致日後我看見魚就怕，再美味的魚都不愛吃。平時，為了換換自己實在難以下咽的胃口，我還特地跑到附近的農莊去買便宜的蘋果，一大袋只要幾塊錢的那種，一樣可以吃好幾天。只是在那個年代，中國的蘋果是有錢人吃的水果，在美國卻不怎麼值錢。不過就算是好東西，長期吃下來，我對蘋果也產生了反感。但是想想家中辛勞的父母親和妻子，還有孩子的笑臉，就會覺得一切都值了。

家鄉味道的牛肉麵

留學期間雖然生活過得非常艱苦，但還是有很多快樂的事情發生。比如到鄰州的威斯康辛大學找林亦堂學長聊天，因為我是一個喜歡和別人聊天的人，我渴望尋找到與我志同道合的人。

林學長是彰化人，和我也算是半個老鄉了，也有著與我在年幼時家境清寒的相似經歷。他是在服役時，跟著隨營補習上課，拿到了高中學歷，隨後考上政戰新聞系，算是我的師兄了。由於成績優異，考上公費留學，可以說是一位苦讀出身的人了。他曾經對我說：「怪不得看見你，就覺得有莫名的親切感」。

林學長與我同年，因從小就燒得一手好菜。他給我做的牛肉麵香辣可口，味道正宗，常讓我想起了家鄉的味道，百吃不厭。那時的我，在異鄉能夠吃到這麼爽口的牛肉麵，真是人生一大享受，也算是我平淡的留學生涯中最難忘的事。

留學生活過得還是十分充實的，在學業方面，我一年幾個月時間就以全A的成績，取得碩士學位，這在所有中國留學生里都是很少見的。之後，我又憑藉優異的成績，順利進入博士班進修。但當時家裡來信說太太病重，我便匆匆返台，中斷學業。現在想想，是幸或不幸，很難一言以蔽之。

其實，對於我來說，學位固然重要，但是親人更為重要，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是我一直堅持的理念。因為這就是人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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