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盡頭的酒店 第1話:造紙街1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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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盡頭的酒店位於造紙街16號。這一帶曾是德國工業區,迷宮般的廠房和磚牆總讓人想起轟隆隆的機器聲響,還有那幾座佛塔一樣的煙囪。千禧年以後,荒廢的工業區被改建為藝術群落,大批藝術家、設計師、出版人蜂擁至此,畫廊、酒吧、藝術空間如雨後春筍般出現,松節油的氣味漂浮在空中,後現代作品懸掛在大大小小的廠房裡,整片工業區重新煥發生機,唯獨造紙街依然荒蕪。

誰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可能是這裡地處偏僻,無人問津,也可能是他們被嚇怕了。居住在附近的藝術家晚上出來遛彎的時候,總能看見忽明忽暗的路燈下,有一伙人在赤膊鬥毆。後來,乾脆連路燈也被人毀了。偶爾有停靠在街邊過夜的轎車,無一例外會被敲掉玻璃,車主們幾次報警,都無濟於事。據說,還有人在地上撿到過謎一樣的名片,沒有聯繫人和電話,上面只寫著「造紙街制皂公司,歡迎成為太空猴子」。

開始的時候,人們還以為這只是惡作劇,或是某位行為藝術家的傑作。後來他們發現,沒有一個人願意在這裡搞創作,更沒人對這裡感興趣。造紙街的傳說演變為都市怪談,隨著時光流逝被人淡忘。

也好。就算漆黑一片、雜草叢生,也總好過在你上班的途中有人蹦出來沖你朗誦詩歌,或者為你講述他最有潛力的藝術項目。我真是煩透這幫人了。無論曾經砸車毀燈、赤膊鬥毆的是什麼人,「造紙街制皂公司」和「太空猴子」是什麼玩意,我都由衷地感謝他們。

我每天晚上八點上班,繞過一條幽靜的小巷來到造紙街16號,推開藤蔓環繞、銹跡斑駁的鐵門,進入時間盡頭的酒店。酒店大堂的吧台里有支酒桶,桶身的龍頭滴滴答答,總也擰不緊,正好用來計時。一進入酒店,我就往龍頭底塞一支酒杯,等杯中酒盛滿,工作時間也差不多結束了,跟阿曼達打聲招呼,離開酒店。由於時候尚早,我通常會找個地方喝一杯,不過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比如遇上旅途歸來需要安撫的客人,或者本身就很糟糕的房客,下班後,我就直接回家睡覺。

1

「酒店服務於時間旅行者,本身遊離在時間之外。」最初在這裡工作時,阿曼達這樣告訴我。她是酒店的經理,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單身女人。與我不同的是,她似乎一直住在酒店裡,長相與二十多歲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衰老的痕迹。想像一位風姿卓絕,待人親密而不失威嚴,渾身散發青春光暈的女上司吧。不瞞你說,我真有點忌憚她。

理論上講,阿曼達就是酒店的全權負責人。雖然每天她都用郵件為老闆彙報進度,但是將近一年,我都沒親眼見過酒店老闆。我甚至一度懷疑是否確有其人。

周五的時候,阿曼達問我:「小陸,下周是你入職滿一年,我們舉辦個儀式吧。」說這話的時候,她正露著大腿,翹著腳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手裡擺弄一支鵝毛筆,那是一位房客從文藝復興時代歸來送她的。

「舉辦什麼儀式?本來就只有你、我和麗川,麗川還去度假了。」

「說得也是,那就放你一天假?」

「我不需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這裡工作,假期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真無聊。明明才三十歲不到,脾氣倒挺倔。」她扔下手裡的鵝毛筆,雙腳探進高跟鞋,湊到我面前,「要不然,送你一件小禮物?」

「我家裡的破爛已經夠多了。戰國時代的酒鼎、古巴比倫的黃金戒指,還有路易十四戴過的項鏈,以後這種東西,你還是送給麗川吧。」

「你可真能氣死我。」阿曼達收起笑容,似乎要發飆:「這些東西哪樣不價值連城?不說別的,光是我送你那幅提香的畫,就夠你一輩子消遣!」

我愣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說:「前一陣子,我把那幅畫轉送給麗川了。她不是要去巴黎學時裝嗎?我讓她把那幅畫送給可可·香奈兒,就當做學費了。」

阿曼達怒氣漸消,瞪著我,哼了一聲,「送給麗川也就算了。要是敢送給別人,看我不活剝了你。」她說完看看我,似乎在觀察我臉上的表情,「麗川有點討厭你,你知道嗎?」

「她可不是有點討厭我,她是煩透我了。」

「那你,」

「那我為什麼還要送她那幅畫?」我打了個哈欠,朝滴答作響的酒桶瞥了一眼,龍頭底的酒杯快盛滿了。

「因為,我不需要那東西,留在我家裡也是廢紙一張。但是她需要。」

她直勾勾地注視著我,眼神里閃露笑意。我最害怕她使出這種眼神。這是你能在名流輩出的雞尾酒會上看到的眼神,彷彿朦朧夜色下的一口深井,裡面映著點點星光,波動間輕舞飛揚,配合紅唇、長發,還有時尚雜誌里的標準裝束,足以讓絕大多數男人赴湯蹈火。

對我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那我就送你一樣,你沒法轉送別人的禮物。」說罷,笑盈盈地甩個眼色,轉身離開大堂。我一頭霧水,摸不清她到底要做什麼。不消片刻,她一蹦一跳地回到大堂,穿著白襯衫,破洞牛仔褲和帆布鞋,一頭長髮箍成馬尾,活活變成個清純靚麗的女大學生。我呆望著她,不敢相信這女人已經三十多歲了。

阿曼達雙手插兜走到前台,沖我眨眨眼:「小陸,這周末我休假,這裡就交給你了。」

「那要是出事怎麼辦。」

「正好考驗你!我不管,你自己看著辦咯!」她說著擺擺手,快步朝門外走去。

「喂!萬一發生意外......」我繞過前台,小跑著追出去。

大門外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我站在門外點燃根煙,長吁一聲,回到酒店。

天曉得她跑到哪裡去了。

2

整個周末我都睡得不好,連續兩天做夢,醒來疲憊不堪,幸好酒店沒出什麼亂子。蜷縮在床上的時候,我拿起手機,偶然翻到過去的照片,不由得想起兩年前,進入時間盡頭的酒店工作前的樣子。

兩年前,我總是徘徊在北京的街頭,沉迷於一場又一場啤酒加羊肉串的聚會。如果把羊肉串的竹籤首尾相連,拼在一起,恐怕也能繞地球一圈。不過,我可沒吃下那麼多肉,在各種酒精的混合沖刷下,它們在胃裡不斷翻湧,最後像下水道里的排泄物一樣,隨著一道水箭,哇哇地,一灘黃綠可人。

那時候,我們最喜歡去勁松附近一家復古烤串吧,那裡的裝潢極富工業質感,粗木桌椅,仿石礫的壁紙,昏黃色調的光線,以及隨處可見的磚瓦和水管。不過,真正吸引我們這票人的,是店裡自家精釀的啤酒,和用粗陶大碗盛酒的習慣。第一次去的時候,一行五人,夥計端上五支酒碗,直接嚇了我們一跳。新鮮啊,平常在街邊攤都是對瓶吹的,哪裡試過用碗喝酒?也真難得,色澤金黃的精釀倒在粗陶酒碗里,像蜜一樣誘人。觥籌交錯,當晚一下子喝倒兩個,老闆結了賬,叫夥計把爛醉如泥的人搭出店外,夥計把倆人扔在街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

長夜漫漫,一夥兒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在路燈下嚎叫著,殺豬似地唱起一首兒時的歌謠。街對面有一家閃爍著粉燈的成人保健,玻璃門一推,走出兩位女郎,手指間夾著煙,瞧瞧我們,露出一抹甜美的冷笑。

那段時間,我傾向以某種殘忍的、一無所有、報復自己的方式過活,不管什麼酒兌在一起,都敢一仰脖扎進喉嚨,彷彿酒精的灼燒感真能抵消內心的苦楚。要問我心裡有什麼苦,其實是個人都能猜得到,少男少女的情感故事,比茶餘飯後的閑聊更呆板無趣,只不過被剩餘的荷爾蒙放大誇張後,幻化成一道道鮮衣怒馬的青春傷痕。

「毫不在意地揮霍時間,無所事事四處遊盪,等待奇蹟發生在你身上。」——平克·弗洛伊德懂我,用幾十年前的老歌甩了我一巴掌。還不夠疼,沒打醒。

「男主角的戲還沒演完呢。」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掛著無辜的神色。

「女人啊,從來都是口是心非。兄弟,你做得再好也沒用,一句話——她不喜歡你。」一位舊友嘴裡叼著煙,繚繞的煙霧將那張臉遮掩得有些虛幻,他遲疑片刻,似乎覺得話說重了,嘆口氣,身子後傾靠在椅背上,眉頭舒展,故作輕巧地說:「或者,不夠喜歡——你說是吧?」

算了吧。過去的事,說多了難為情。

3

到了該死的周一,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始終想不起夢裡遇見過什麼。

餘暉落盡,華燈初上。我提早來到造紙街,推開酒店的大門,阿曼達正端坐在前台。她眺我一眼,盈盈地笑著,好像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

「玩盡興了?」我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與她遙遙相望。

阿曼達彎起嘴角,忍不住竊笑,長發隨著笑聲輕輕擺動。她朝我走過來,穿著一條白色蝴蝶紋的低胸連衣裙,腳下踩著銀色的高跟鞋,胸前還掛著一枚閃閃發光的吊墜。

「辛苦啦,要不要做好吃的給你?」她一邊說,一邊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下巴,勾一勾,像是在挑逗一條哈巴狗。我用力地點點頭,假裝配合她,深度入戲。

「想不到你還挺會照顧女孩子的,床上表現不錯喲。」

我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她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揪了揪我的臉蛋,走開了。我愣在當場,注視著她離開的倩影,視線中是香艷動人的後背,腦海里卻是那句沒頭沒尾的謎語。我可不常聽到這種讚美,跟我交往過的姑娘不會贈予我這種評價,她們臨別的話往往是「尹陸你這個混蛋!」、「尹陸你太自私了!」、「你這王八蛋我恨不得你出門就被車撞死!」以及諸如此類惡毒咒罵,不僅如此,分手的時候多半還會引發流血事件。

至於阿曼達,她就像一朵鮮艷的食人花。我有時候被這女人吸引,但大多數時候都克制著,故意與她保持距離,從不敢跟她有什麼瓜葛。

「喂!」我終於按耐不住,追到地下餐廳,問她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阿曼達正敲碎兩個雞蛋,打在平底煎鍋里,旁邊還擺著剛解凍的培根。她看見我站在廚房門口,立刻小跑著過來,三兩下把我推了出去,「不告訴你!」說完鎖上廚房的門,從玻璃後面沖我做個鬼臉。

我攤了攤手,站在廚房門口徘徊片刻,終於還是拉過一把椅子,在空蕩的餐廳里坐下來。稍過片刻,就覺得枯燥無趣,按下吊扇的按鈕,拿過餐台上的煙灰缸,點燃根煙,抬頭呆望著扇葉不斷旋轉,逐漸化為一個圓點。

沒過多久,阿曼達推開廚房的門,手裡端著一盤培根雞蛋,隨後而來是黃油吐司、水果拼盤、鮮榨果汁和一大杯牛奶。我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眼瞧著她把食物一樣樣擺在我面前,直到鋪滿整張方桌。她沖我微微一笑,奪過我手裡的煙,吸了一口,掐滅在煙灰缸里。

「現在是晚上七點。」我說。

「錯。」她拿過杯子倒滿果汁,擺在我面前,說:「這裡是時間盡頭的酒店。」

「......服務於時間旅行者,本身遊離在時間之外。」我翻個白眼,「進入酒店是晚上七點,離開酒店的時候,還是晚上七點。」——這種事,一年前我還覺得有點詭異,如今早就見怪不怪了。

「知道就好。我不在,都沒吃過早餐吧?」

我抄起一片黃油吐司,邊嚼邊說:「那麼,你現在還兼職我的保姆咯。」

她伸手戳了下我腦門,嫵媚地笑:「想得美。」

4

「那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撂下刀叉,抹抹嘴接著問她。阿曼達彎腰湊過來,盯著我的眼睛,低領連衣裙上的蝴蝶呼之欲出,胸前白光一片。

「你真不記得啦?」她小心翼翼地問。

「你對我做了什麼?」我目光上移,與她四目相對,心底湧起巨大的漩渦,謎團如花種一般散播發芽,感覺芒刺在背。阿曼達忽然收起微笑,重新端坐下來,她換了一種商務式的語氣,像是在與客戶談判:「我回到自己的年代,找到那時候的尹陸,然後把他睡了。」

看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阿曼達捂住嘴,忍俊不禁:「小陸,要我說,還是那時候的混小子更可愛。」

「你什麼意思?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怎麼了?」她一臉無辜,「不過是送你一件神秘禮物,讓你沒法轉送別人罷了。你急什麼?」這話說得輕巧隨意,就好像她是回到過去,在百貨商店買了件衣服一樣。要說阿曼達做出這種事,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畢竟她曾孤身前往古希臘,與一位半神共度春宵。然而,我心中始終有些迷惑。

「你是通過時間旅行,回到過去了?」

「沒有啊。」阿曼達為自己倒了半杯牛奶,「我都說了,是回到自己的年代。你想想,你每天來上班,進酒店的時候是晚上八點,下班出酒店的時候還是晚上八點。如果你在酒店住了一年,那會怎樣?」

我恍然大悟:「離開的時候,就會回到一年前。」

「酒店服務於時間旅行者,本身遊離在時間之外。」念咒語似的,她又說了一遍。

「可是,為什麼我不知道?」焦躁的情緒如荒草一樣野蠻生長,我騰地站起身,左右徘徊,有點歇斯底里:「為什麼我不知道?這難道不該符合因果邏輯、必然發生嗎?為什麼你這樣做,我到現在還想不起來?」

阿曼達輕輕喘了口氣,說:「這兩天,你睡得怎麼樣?做夢了沒有?」

「做夢和這有什麼關係?」

「但凡這種情況,都會通過夢境傳給你,只不過絕大多數時候都模糊不清,有點像信號干擾罷了。哎唷,一時半會兒也跟你講不清楚,小陸,你要學得還多著呢。」

她扯住我的衣角,叫我坐在她身邊,點燃支煙遞給我,說:「還有,別糾結什麼因果邏輯了,時間線本來就是一盤散沙,混亂而無序。」邊說邊輕撫我的肩膀,呢喃著,如同在自言自語:「這世界也是一樣,有人出身豪門,日散千金;有人窮困潦倒,終生遭受苦難,人生而平等嗎?真有因果邏輯?什麼是必然發生?別那麼嚴肅,適應它吧。」

我聽著她的話,愣了愣神,突然想起自己夢見了什麼。

「如果有一天,你要是回到過去,殺了我怎麼辦?」

她又露出那種眼神,伸出手指,勾了勾我的下巴。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有點害怕,「麗川知道嗎?」

阿曼達撲哧一笑,翹起小腿,高跟鞋在腳上漫不經心地搖晃。

「你想多了。」她說罷站起身,伸出右手,「尹陸同學,恭喜你一年實習期滿,正式入職時間盡頭的酒店,很高興與你共事。」

我猶豫著和她握了手。

阿曼達點點頭,笑盈盈地湊到我耳邊:「乖,表現好的話,我們再來一次。」

我忽然打了一個冷戰,暗下決心從今往後都要防著點她。

夜裡做夢也要小心了。

作者:豆瓣ID 離鹿

午夜寫作者。旅遊網站編輯。

昔日的搖滾樂手,以及半吊子攝影獅。

咖啡因重度依賴者,目前沒有戒煙的打算。

信奉自由意志,沒有偶像崇拜。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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