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故事 | 古羅馬壁畫中的錯覺特效

名畫故事｜04

公元一世紀，義大利半島南部的露天劇場中，絕望的奴隸們正在被野獸瘋狂地追逐撕咬著，而他們的主人卻在看台上興奮地拍手叫好。人們的娛樂活動開始變得奢華而殘忍，感官享受漸漸成為了最重要的人生追求。

古羅馬曾經也是一個文藝青年的天堂，大家平時就是種種地唱唱歌，有幾個閑錢就淘一些西西里島進口的希臘酒瓶，欣賞一下上面畫的肌肉裸男和美貌人妻。可是後來他們變了，不僅變壞了，還有點兒變態了。

人變壞有一個亘古不變的原因——有錢了。

古羅馬人來錢的途徑很簡單，就是靠打。他們與古希臘最大的區別，除了地勢相對平坦，利於形成統一的國家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戰爭技術十分先進。

古希臘城邦中只有斯巴達的兵營里能造一些高等級士兵，然而也都是無腦肌肉男，攻防比較高，智力和統帥都不行。古羅馬則完全不一樣，他們那裡盛產戰術大師。從馬略到凱撒，從西庇阿到弗拉米寧，會排兵布陣、能摧城拔寨的人物滿大街都是。因此不到500年的時間，古羅馬就把版圖擴張到了南至北非和埃及，東達小亞細亞和敘利亞，北抵不列顛島，西鄰大西洋的程度。簡單來講就是，歐洲基本全是他們家的。

進入帝國時代之後，「藝術性和多樣性」就被「社會性和統一性」所取代了。因此古羅馬人比較擅長的不再是擺攤賣瓶子搞簽售會，而是蓋房子造橋鋪馬路，用今天的話講叫公共基礎設施建設。但這並不意味著古羅馬沒有繪畫傑作，相反，他們的繪畫藝術在吸收了希臘的古典風格之後，又有了歷史性的突破。

龐貝是除了羅馬城之外的第二大城市，坐落於維蘇威火山腳下，這裡土壤肥沃，氣候宜人，是有錢人驕奢淫逸的地方。這裡的道路整潔美觀，房屋精緻高雅。尤其是在高富帥們居住的鄉間別墅里，幾乎每一面牆壁都被繪畫所覆蓋。

希尼斯特別墅位於龐貝城不遠處的一座小鎮博斯克瑞爾，在一間卧室的壁畫上，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激動人心的畫面。

圓頂建築（希尼斯特別墅壁畫）約公元前50年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這個畫面給人一種強烈的錯覺感，彷彿是牆上被打開了一扇窗，我們看到的是窗外的景色，因為我們可以真切的感覺到畫面中建築物的位置和距離。愛奧尼亞式的廊柱圍成了一個空間感很強的庭院，庭院的中間是一個圓形的神廟。我們之所以能準確地說出這些景物的位置，是因為畫家運用了一千五百年以後才被人們真正掌握的技術——「單一滅點透視法」。

圓頂建築 單一滅點透視法效果

「單一滅點透視法」是最基本的一種「線性透視法」，它的原則是使所有與畫面相垂直的直線都傾斜著向遠方退縮，並能夠延伸交匯在中軸線上的一點，這樣景物的深度和空間感就能在二維圖像上表現出來。畫面中兩側門廊的門楣都傾斜向下，如果將兩條線延長，它們最終將在中心一點交匯。

而在距離龐貝較遠的小鎮普里馬波塔，一種更加神秘的透視畫法被人們發現。

花園風景（利維亞別墅壁畫）約公元前30年

羅馬國家博物館

在利維亞別墅的一幅壁畫上，我們看到一個花園風景的畫面。前景中的籬笆和花鳥被刻畫得非常精緻，而遠景中茂盛的植物則漸漸變得模糊。這種手法叫做空氣透視法，它的原則是將距離較遠的事物描繪得模糊，並且使顏色趨近於天空的藍色，從而表現出景物的距離感。15個世紀之後，文藝復興盛期有一位大師將這種手法的表現力推向了藝術的巔峰。

花園風景局部 空氣透視法效果

透視法是一種錯覺的藝術，它反映出人們對自然的感知力有了長足的進步。龐貝是一座慾望都市，人們將所有物質財富都用來購買感官刺激的體驗。這裡的大劇場每天上演著血腥屠殺，妓院更是遍布整座城市。不懼怕死亡，不屑於掩飾，人們更加忠實地面對自我，面對自然天賦與生命本能的召喚。

龐貝的繪畫藝術並沒有滿足於對透視法的嘗試，忠實於自我的精神還造就了一種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寫實風格。

一對夫妻的肖像（龐貝房間壁畫）約公元70年

那不勒斯國家博物館

在龐貝城一間住宅的壁畫上，有一對普通夫婦的肖像畫。畫中男子手持捲軸，女子則拿著一支筆和寫字的蠟板，這些物品用來表示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兩個人的目光都看向畫面外的觀眾，手上的動作顯得很樣式化，因為這是他們的新婚肖像畫。

畫家仔細觀察了這對夫婦的面部特徵，並忠實地描繪在畫面中。他們沒有被表現成史詩中的英雄，也沒有被神靈所包圍和祝福。這一刻，他們擁有的只是彼此，像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樣，正在經歷著緊張、局促、安靜而幸福的一個瞬間。

而在赫庫蘭尼姆的另一幅壁畫上，我們又見證了畫家對靜物的細心觀察與真實還原。

有桃子的靜物（赫庫蘭尼姆壁畫）約公元70年

那不勒斯國家博物館

畫面上幾個連著莖葉的水果和玻璃瓶出現在有階梯的架子上，其中兩個水果被切開，看上去顯得凌亂而隨意。玻璃瓶上那一道亮眼的高光帶被畫家捕捉到，物體投下的陰影也被仔細地描繪。這些看似簡單的細節，可以稱得上意義重大。因為它意味著畫家開始將事物的外貌理解為光線作用下的產物，對一切事物的描繪都是在對光進行描繪。

果實的美味無法永遠保存，青春的容顏也終將在歲月中老去。人們從虛無中走來，又必將回歸那永恆的虛無。生命是一次註定沒有收穫的尋找，一場註定沒有人獲勝的戰爭。「但，這悲壯的盛宴，我勇敢地來過，也不顧一切地去愛過。那麼年輕，那麼驕傲，那麼平凡而又與眾不同。即使明天山崩地裂，萬劫不復，我也將微笑面對。」這就是龐貝人，忠實於我，向死而生。

公元79年8月24日，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熔岩與火山灰將這座聲色犬馬的城市徹底埋葬。那一天，龐貝人安靜地睡去，誰也不曾留下遺憾。

逝者已矣，生者何從？

帝國最偉大的城市羅馬，在公元2世紀已經擁有了100萬人口。這裡擁擠不堪，很多地方甚至臭不可聞。因為那些失去土地的農民都跑到羅馬謀生，變成了「羅漂」。白天，小商販們大聲叫賣，換錢的敲擊著硬幣，修補匠輪動大鎚，耍蛇人吹奏長笛，無家可歸的人衣衫襤褸，向過路人哀訴著自己的不幸。到了晚上，運輸物資的馬車轟鳴不止，人們徹夜無眠。

當年靠著心中的「羅馬夢」，這一切還可以忍受。但這個夢漸漸破滅了，因為落後的奴隸制生產關係無法支撐帝國龐大的開銷。官僚腐敗，軍隊戰鬥力衰退，北方蠻族不斷威脅著邊境。夢想之都，已淪為夢碎之城。

夢碎的人，總是追問著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千萬個夢碎的人，就有千萬次的問。「英雄的故事和曖昧的神話，我們再也不相信了。我們努力了，奮鬥了，失敗了，放棄了。現在，有沒有一個救世主，能帶我們離開這片苦海？」

而「救世主」的出現，成為了世界歷史的重大轉折點。

其實這個「救世主」沒怎麼出現過，大家只是聽說了他的故事。聽說這個人是巴勒斯坦一個處女生下來的，小時候經常放羊；聽說這個人有把絕症治好，把水變成酒之類的特異功能；聽說羅馬當局以妖言惑眾罪把他處死，結果三天後他原地滿狀態復活了；聽說他升天之前表示，信他的人就能得救。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君士坦丁是信了。

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頒布《米蘭赦令》，承認基督教的合法地位。他本人也在不久後成為了第一個皈依基督教的羅馬皇帝。從此，《希臘神話》的拉丁語改編版《羅馬神話》再也賣不動了。上帝成為了歐洲人心目中唯一全知全能的神。

公元395年，分崩離析多年的羅馬帝國正式被分為東西兩部分。而在位於義大利半島的西羅馬帝國里，人民再也沒有過上安寧的日子。顯然，上帝並沒有幫助羅馬人抵抗北方蠻族的入侵。

410年，蠻族西哥特人攻陷羅馬城，燒殺搶掠整整6天。然而早在404年，西羅馬皇帝霍諾里烏斯已經放棄羅馬，遷都拉文納。這個亞得里亞海畔的沼澤之城，見證了帝國最後的記憶。

420年，霍諾里烏斯為妹妹加拉·普拉西迪亞修建了一座陵墓，並在入口上方的半圓壁上留下了這樣一幅鑲嵌畫。

作為好牧人的基督（加拉·普拉西迪亞陵墓鑲嵌畫）約公元425年

義大利拉文納

這是早期基督教藝術中最為宏大的繪畫作品，在以自然主義為基調的古羅馬繪畫中，這個主題顯得十分違和。「救世主」耶穌坐在羊群之中，擺出一個比較舒服的姿態。他頭頂聖光，身穿紫金長袍，顯示出神聖的地位。羊群散落在高低不齊的地面上，藍色的天空下景物被描繪得細緻而有體積感。所幸的是，耶穌手中的十字架還沒有過多擾亂畫面的自然趣味。然而，流傳了近千年的古典藝術風格，走到這一刻，已經唱出了世紀絕響。從那以後，繪畫風格調轉方向，沿著單調而僵硬的路線走去。

476年，末代皇帝羅慕路斯退位，羅馬帝國走完了它的光輝歲月。此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將歐羅巴的子民召喚在同一面旗幟下。而那些對錯覺藝術的迷戀，對自然精髓的探索，那些追尋夢想的執著，和生而為人的驕傲，從此悄然沉睡在伊特魯里亞海的嘆息聲中。

但有一群羅馬人並未走遠，新的信仰沒有讓他們忘記古老的誓言。他們就扼守在巴爾幹半島的東邊，堅信著會有一天，理想的光芒將重新燃起，劃破這千年漫長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