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祭

又到寒食祭祖時,這個日子,也是家裡的年輕男女、小孩子們游春的時候。楊翰林一家老小一大早從城裡出發,趕在朝陽初升時拜祭了祖先,之後年輕人們就紛紛散去,沿著山上的小道去賞花踏青。

楊翰林的兒媳婦朱氏也跟在踏青的年輕人中,她的丈夫並沒有跟來。丈夫是讀書人,從小受教育要莊重沉穩,很少從事這種體力活動,他和父母留在了墓地休息。朱氏嫁過來好幾年了,還沒有生育,作為少主婦,她平時要維持端莊嫻靜,與生俱來的好奇與貪玩,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稍稍放肆一點。

走過一片杏花林,山腰裡出現了一座小廟。這些年淫祀風氣很盛,好多地方的人為隨便什麼東西都能修個廟,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神力,影響得大家對於神仙的敬重也降低了許多,看到廟,只當是個歇息的場所。一起來的男男女女們推開門進到裡面,只見供奉的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嘻嘻哈哈地調笑了一番,就出去了。朱氏落在最後,好好地端詳了這神像一陣,只覺得這像塑得傳神,一雙眼睛簡直像活的一般,不僅真實,裡面還有光芒,就像盯著自己,看得讓人心跳。朱氏跪在蒲團上,拜了兩拜,自己又覺得太煞有介事,不由得笑出聲來,趕快爬起身跑走了。

清明過去幾天了,生活恢復了按部就班。朱氏每天黎明即起,與婢女們一起準備早飯,打掃庭院,等姑舅(註:即公婆)起床後,到主屋去請安。丈夫比她起得更早,天不亮就去書房裡,天黑了才會回屋,書香門第,早早考個功名是全家的要求。

這天下午,忙完了各種家務的朱氏在房中枯坐,楊翰林夫婦在堂屋休息,婢女和家僕們也各安其位。院里突然出現了一個蓬頭敝衣的老太太,穿廊過堂,朝朱氏夫婦的房中走來。滿院人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是何時從何處進來的。她大搖大擺地走進朱氏的房間,對朱氏說:「郎君讓我通報,郎君明日要來拜訪夫人,與夫人共同宴飲,請夫人早做準備。」朱氏大驚,問:「你是誰?你在胡說什麼?」追來的家僕此時已經闖進,拉住老太太要她出去。老太太甩開僕人們,走出房門,頃刻間不見了,就如她出現時一樣奇怪。楊翰林全家上下都有些瞠目,又不知作何解釋,翰林夫人狐疑地看了看兒媳,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什麼。

第二天一早,天亮沒多久,楊翰林宅院附近升起大霧。起初還只是模糊視線,後來越來越濃,霧氣里還有蟄喉嚨的氣味。大家都回了屋待著,眼見著大霧瀰漫至屋內,相隔幾尺之外就什麼也看不清。人在屋內走動,都如身陷迷宮,想去哪裡都找不到位置,只能守住床鋪,不敢離開。

朱氏和丈夫分在兩個屋內,丈夫照例是一早就去書房了。霧起來時,朱氏也回到房內,不久大霧瀰漫,她就不再敢出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後,她屋內的霧氣稍有消散,此時只聽得樂聲蕩漾,還有車馬的聲音從外而來。忽然間,她的房門洞開,在陌生人的前導下,一群彈奏著樂器的仕女笑吟吟地進來立在兩旁,迎進來一名身穿黃衫,頭戴紗帽的少年,這少年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單薄,相貌俊俏,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嚴肅神情。朱氏看他總覺得有點面熟,但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這難道是昨天那個老太太說的『郎君』?」朱氏暗想,「他來做什麼呢?」

少年郎君神情嚴肅地站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他稍微揮了揮手,身後幾個僕役抬著几案坐席酒水果菜等各種東西,在屋內擺開。小小的卧房進了這麼多人,竟然也沒覺得站不開。朱氏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看著屋裡被他們裝飾成了一個廳堂,然後僕役退去。屋裡只留下了少年和幾名樂伎。

少年拉著朱氏跪坐在几案前,並給她斟上一杯酒,舉起來遞給她:「喝了。」

朱氏困惑又緊張,她不知該作何反應,她的教育中從未有過應對這樣局面的準則。她不知所措地接過酒,掩住口,喝了下去。

樂伎開始演奏,音樂如鳳凰在天。所有真實的世界都被掩入濃厚的霧中,消失不見。朱氏不知道自己的所在是夢是真。她漸漸地迷亂了,沉陷在少年深邃發亮的眼眸中,沉陷在他的臂彎里。

大霧散去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楊翰林一家沒有看到來人,但都聽到了絲竹聲。翰林夫人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朱氏,眼神嚴厲:「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朱氏的神情仍然迷亂,像中了邪未解。她痴痴地說:「那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忘了我是誰,忘了我嫁給了楊家。」

翰林夫人狂怒已極,她起身欲招人進來,恨不得立刻休了這個不守婦道的兒媳,身旁的老侍女拉住了她,悄悄耳語了幾句。

翰林夫人跌坐了回去,是啊,這樣被人說出去,自家豈不成了笑柄?且邪魔盯上了自家,也不是光把媳婦趕出去能解。她心煩意亂地揮手讓人把媳婦拉回房休息,進去找翰林商量。

楊翰林也經歷了這一天的怪事,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這個妖魅上。翰林夫人來時,他已經在吩咐家人備車,準備去找同僚孫翰林出手幫忙。孫翰林幼習道術,擅長符禁,也許能對付這個妖孽。

孫翰林當晚就來了,這樣妖異的事情,引起了他極大的好勝心,他還真想搞個究竟,與怪物對上一戰。

身著道袍、手持拂塵的孫翰林在楊家前前後後轉了幾轉,又特別圍著朱氏夫婦的卧房仔仔細細地盤查了一周。白天的僕役几案菜肴車馬,竟然沒有留下一絲痕迹,只有朱氏渾然物外的神情證明發生過不一般的事情。孫翰林將拂塵插在背後,盤腿坐在朱氏房門外面,使了個咒,閉上眼睛,馬上便入了定,他的魂魄離開身體,飛在空中,循著霧散的痕迹而去。

一炷香的工夫,孫翰林神智歸來。他起身到廳中喝茶,對楊翰林說他已找到了妖物的蹤跡:「這廝是郊外山上的一個怪物,修鍊多年,已離成仙不遠,不知是什麼迷了心竅,竟冒著危險進入人間,做這種事。幸好他道行並不算深,真要是等成了仙,以我的功力,可就奈何他不得了。」

孫翰林臨走時,給楊翰林寫了兩個符,讓他掛在朱氏卧房門上,叮囑他在朱氏房中安排人守著,等妖怪來時,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絕不能讓朱氏出門一步,一旦出門,就不可治了。

第二天早上大霧又起,與昨日一般模樣。楊家老小都被霧關在了門內,趕在朱氏房中提前一晚即安排好了人,楊家兒子也提前換了睡房,沒和媳婦住在一起。

黃衣少年在樂聲中到來,被阻在了貼了符咒門外,他幾次試圖硬闖進去,都被一道看不見的牆彈了出來。他嚴肅的臉因憤怒而變得猙獰起來,他伸手去撕那符咒,卻如同被電劈到一樣,迅速縮回了手。他咒罵著在門外走來走去,他的隨從都瑟縮著躲在一旁。他開始呼喊:「你出來!你不想見我了嗎?」

躺在床上的朱氏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如同從夢中醒來,爬起身,要往門外去。早安排在旁的老侍女一把按住了她。

「從你寒食那天進到我的廟中那一刻,我就喜歡上了你。我知道我是一廂情願,可你就那麼討厭我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黃衣少年失去了一直有的嚴肅,他嘶喊著,臉上又是急切,又是憤恨。

朱氏的門依然關著,門裡的朱氏被人死死地按在床上,動彈不得。當她想喊的時候,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

黃衣少年在門外焦躁不堪,他幻化成一道黃光,在濃霧中時隱時現,在楊翰林家的各個房間繞來繞去。濃霧中突然響起楊翰林的呼救聲,朱氏房間內的老婢聽到聲音不由起身,想出門去看,走出兩步,硬生生地止住,仍然回到了朱氏身旁。

霧散了,黃衣少年和他的人都消失了。楊翰林走出房門,竟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對剛才的求救聲,也全無所知。

在黃衣少年隨霧散去時,楊翰林家的門外,早已守候的孫翰林化作一道白光,也尾隨而去。

楊翰林一家焦慮不安地等待著,一頓飯時間過後,孫翰林回來了。他疲憊不堪,但神情卻很興奮。

「這怪物法力還真是強勁,幸好我早有準備,昨夜就設壇燒了奏章,請求天官派人協助。」孫翰林接過楊家僕人送過來的茶喝下去,喘氣了一會兒,接著說,「天兵來了黑壓壓一片,東邊的天都暗了。這廝哪是天兵的對手,他的法力被奪了,現在被壓在石室中,關在了海上的島上,幾千年內怕是沒機會再回人間了。」

「好好地做神仙不好?非要作亂人間,禍害良家。這怪物,真是活該!」孫翰林呸了一口,很恨地長出了一口氣。楊翰林作揖不已,吩咐家人準備酒席,自己要好好謝謝孫翰林。

一家僕人婢女都去聽孫翰林的戰史了,朱氏的房間已經沒人看管。她的房門被鎖上了,她委頓在門邊,聽著外面傳來的歡聲笑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搖一搖鎖著的門,想喊人來,但並沒有出聲。

一行人沿著迴廊往前廳去了,翰林兒子低頭跟著母親,緩緩移步。翰林夫人抬頭看看兒子卧房那邊微微晃動的門,不出聲地冷笑了一下。她轉過身,慈愛地跟兒子說:「你媳婦老也不生養,明年得給你娶個妾,延續家門。」

原故事出自《括異志》孫翰林——

  慶曆中,楊內翰偉郡封坐堂見,見一老嫗蓬鬢敝衣,徑入子舍,詢何之,不應。頃之復出,語云:「郎君教我來,老媳婦不敢自專。」遽呼左右逐之,出中閫即不見。乃召子婦詰之,云:「老嫗言來日郎君欲就媳婦房中宴飲,方責其妄語,即便走出。」舉家驚愕。翌日,宅中濃霧昏塞,子舍尤甚,辛螫口鼻,不可嚮邇,門闔不能開。久之,聞語笑歌管之聲。自辰至申,昏霧漸釋,排戶而入,詢其所以,云:「有一少年與我歡飲,器用珍麗,筵設華煥,飲饌音樂,無不精美。我亦忘身為楊氏婦也。」然精神頗亦失常。即召劉捉鬼者禁劾之,不能已。聞翰林孫郎中專主符禁,亟俾視之,曰:「此鬼廟在東南三十里,將為神矣,何敢為如此事」遂書二符致婦寢室之門,又曰:「知某今日到宅,明日定不來,更一日必至,宜令其夫洎女使二三人守之。鬼若不得入婦室,當變怪於外,蓋欲誘之出也,出則不可治矣。」越一日果至,雖昏霧如初,獨不入子舍。俄而郡封中惡,婦欲奔視,制之不得出,少時霧氣解散,郡封亦復故。孫乃與楊公假靜宅作壇奏章,自茲不復來,孫雲已囚海上石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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