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蒂克從未消亡，或者說羅曼蒂克從未開始

01-27

《羅曼蒂克消亡史》真正的名字是它的英文片名

- The Wasted Times（那些被揮霍的時光）

羅曼蒂克

好的藝術作品必然有多層維度，站在什麼維度中的觀眾會看到這個維度中導演傳遞出來的隱藏信息。《羅曼蒂克消亡史》就是這樣一部編製著很多隱藏信息和符號學的多維度的電影。我嘗試從女性主義這個維度來探討一下這部作品。

嘗試解讀這部電影之前，請先理解什麼是「羅曼蒂克」。

羅曼蒂克，音譯英文Romanticism，在中文中翻譯為「浪漫」。然而為什麼片名不是浪漫消亡史，而是羅曼蒂克？導演程耳在這裡和觀眾玩味了一下。羅曼蒂克在18世紀收到啟蒙運動（Enlightment)的影響，開始針對1790年開始的工業革命發出人文感召，強調強烈的個人情感及美學觀念。浪漫主義的人物再音樂界有顛覆古典主義的貝多芬；文學界有《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的雨果；美術界有「浪漫主義獅子」德拉克洛瓦。

羅曼蒂克主義在當今的中文環境中普遍被狹義化為「愛情的浪漫」，為了避免歧義，導演程耳特意選擇「羅曼蒂克」的音譯，就是在一開頭給觀眾定下了基調：這個電影的重點，無關愛情。

本片講述了若干個非常羅曼蒂克的故事。在鏡頭中逐漸消亡的，似乎是幾位女性在追逐自己心中的羅曼蒂克主義過程中的那蹉跎過歲月和犧牲掉的生命；羅曼蒂克，從未消亡。本片唯一沒有成為羅曼蒂克殉葬品的只有一位女子，她便是章子怡飾演的「小六」（後面會詳述）。

羅曼蒂克主義在不同的世界就會被這個世界的人捏成不同的樣子。在當代女性的世界觀中，它大概代表的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個烽火飄揚的時代，女人如螻蟻一般蜷縮在掌握權力、金錢、地位、甚至生殺大權的男人身邊，卑微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正如飾演五姨太的阿嬌一邊跪在地上給陸先生脫鞋，一邊柔柔道：「你做什麼我都不會生氣。」

在父權社會下苦苦掙扎的女性，將壓迫者理想化為可依附者；把施暴者意淫成拯救者；把強姦者臆想成愛的人 - 這就是當代社會女性的羅曼蒂克。當這樣的羅曼蒂克被供在神台上被無數女人仰望，消亡的不會是羅曼蒂克本身，灰飛煙滅的只有祭祀者的靈魂。

可嘆的是，即使被可悲的幻想籠罩，這幾個上海女子的身上也同時閃耀著另一種羅曼蒂克的光芒，即對信仰的堅持。這種信仰不一定和宗教有關，那是一種超越現實主義的個人追求，正是這種追求讓每一個女子都顯得那麼鮮活，又那麼可敬。

妓女（霍思燕飾）的羅曼蒂克是救贖

這是一個從頭到尾連名字都沒有角色。客廳中，她細細觀察著「童子雞」杜江而後露出一抹嗤笑，這個人物一下子就立了起來。妓女的羅曼蒂克是牆上高掛的十字架，她的主題是「救贖」。在風起雲湧的夜上海，一個信仰上帝的妓女，和一個滿臉是血的「童子雞」，還有比這個場景更羅曼蒂克的嗎？

「童子雞」：你不要工作了，我養你。

妓女：這個年代，女人比男人容易賺錢。

她風情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又發出一聲嘆息，嘆再不懂事也是自己的孩子。如「杜十娘」般，每一個風塵中的女子心裡都有一個這樣的羅曼蒂克夢，要為一個誤入青樓的白面書生洗盡鉛華。誰也不願記起杜十娘被李甲賣給同鄉後含淚抱匣投江的悲憤。她渴望被救贖，無論是上帝派來的六翼天使，還是一個「弄了還想弄」的童子雞，她一直在亂世中等著被救贖，這就是她的羅曼蒂克。

亂世中，她的消亡不難預見，而她的羅曼蒂克如牆上的十字架，靜靜地遠遠地望著她的消逝。

老五（阿嬌飾）的羅曼蒂克是報恩

接到刺殺任務的電話後，老五穿著睡衣在房內來回踱步，她在床上坐下又站起來，卻一點不發抖。她的不安僅僅是在思考如何能成功的完成任務。要不要去送這個死，在她的思考過程中直接被跳過，跳到了「我如何成功的去送這個死」。她和陸先生之間的默契從電話的長度就看出來。兩人失聯許久，刺殺二哥這個任務之艱難就等同於讓她去送死，但電話接起來，陸先生寥寥數句，她諾諾地應允，就好像他在交代今晚過來過夜一樣。

在當時那個年代，陸先生對老五而言就是為她撐著天的恩人。從她柔順唯諾的態度不難看出，她對陸先生的情多半與愛情無關。在她的心中，她和陸先生從來不是平等的，陸先生給她的一切都不是她應得的，而是他開恩賞給她的。所以，她開槍時果斷從容，中槍時臉上僅有疼痛而全無意外，她為了一份比天大的恩殉了情。

老五的羅曼蒂克殺了她，她在羅曼蒂克中消亡。

吳小姐（袁泉飾）的羅曼蒂克是平凡

吳小姐的原型是上海大名鼎鼎的一代影后「胡蝶」，然而她與丈夫的愛情結局遠沒有胡蝶美好。

胡蝶當年為救自己的丈夫潘有聲不得不求助於戴笠，後被迫委身於他。當戴笠對胡蝶夫婦施壓讓其離婚時，胡蝶含淚對丈夫說：「有聲，雖然我們辦了離婚手續，但是我的心是永遠屬於你的，姓戴的只能霸佔我的身體，卻霸佔不了我的心」。戴笠墜機後，胡蝶隨後便和先生一起遠走香港生活。

在吳小姐的世界裡，燈紅酒綠的十里洋場是的現實，和一個本分的男人過踏實日子才是她的羅曼蒂克。他人的燈火也許是你的黑暗，像吳小姐這樣的女子，和平凡的先生過小日子反而成了一種「看上去很美好」的羅曼蒂克主義。然而，她的丈夫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她追求權勢，而戰火開始延綿時，是戴先生保了她周全。

她心心念念追求的「小確幸」式的羅曼蒂克，親手被深愛的丈夫碾碎，卻被恨的人捧在手心送上來，不可謂不諷刺。

小六（章子怡飾）殺死了自己的羅曼蒂克

寫到小六這個人物，我的心情是複雜的。一方面是我喜愛編劇塑造的這個女性形象，另一方面我認為章子怡塑造的這個「小六」和我的期待有不小的差距。以下的探討撇開章的演技不談，寫的是我心目中認為編劇和導演要塑造的那個「小六」。

小六是一個隨時需要別人「帶我走」的女人。她浮萍無依的時候，抓住了「老闆」，讓他帶了自己進門；做了正房太太后，空虛的人生無法滿足她不斷探索的慾望，她對陸先生說「帶我走，去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通過陸先生擠掉了會演戲的吳小姐當上演員後，讓剛剛認識的趙大明星（韓庚飾）「帶我走」。她不停要求的被不同的男人帶走，腳步匆匆，看不到盡頭。她不安於現狀，卻又不知要去何處。有人說，女人永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很清楚自己不要什麼。所以小六像沒頭蒼蠅一樣，從這裡到那裡，其實她一直被困在原點。她以為自己追求的是「帶我去遠方，只要是你，哪裡都好」。實際上，真正能帶給人心平靜的，不是「帶我去遠方的你」，而是「我真正嚮往的地方」。

女性常會把男人對自己的暴力解讀成「愛」。這就是為什麼第一次小六有機會殺渡部（淺野忠信飾）但選擇放下槍。當時的小六失去了「老闆」的庇護，趙先生剛剛因為自己送命，她四面楚歌無人可依。這樣一個有能力的男人那麼肆無忌憚的佔有了她，這表示他對她是有慾望的，這就夠了。小六腦海中浮現出的畫面，也許還是和以前一樣，依舊可以把愛慕她的男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她絲毫沒有意識到，強暴，關乎權力，與性無關。

性奴的片段在不斷重複兩個主題：性交和食物。

這讓我想起一個科學實驗。英國的Stirling大學在西非的幾內亞做過一個行為科學實驗。當地的母猩猩會和給自己最多水果和食物的公猩猩交配。母猩猩甚至會主動要求交配來轉移公猩猩的注意力，從而搶得身邊的食物資源得以進食。

進食和性交是人性最原始的兩種慾望。小六的羅曼蒂克代表了典型的當代女性對於「權利、虛榮和男性的幻想」。其象徵意義如同《冰雪奇緣》中前期的Anna，或是《飄》中前期的斯嘉麗。無盡的歲月中，小六的羅曼蒂克被「食」和「性」磨光耗盡。

當人只剩下「生存」一個選擇時，羅曼蒂克無從談起。

槍聲響起，渡部倒在她面前。這一記槍聲是小六羅曼蒂克的喪鐘，也是她自我覺醒的起點。最後一幕，陸先生緩緩脫下帽子，孑然一身，小六並沒有便隨左右。她終於逃脫了自己羅曼蒂克的魔咒，成長為一個獨立完整的個體。

除了小六，片中所有的女人都是羅曼蒂克的殉葬者，還包括為了「盡忠」而就義的王媽（閆妮飾）。只有小六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羅曼蒂克。在這個故事中，羅曼蒂克的消亡，是幸，絕非不幸。然而，小六經過了三年被當做性奴的摧殘才徹底覺醒，這也是為什麼我很不認同結尾小六射殺渡部後留下的眼淚。她的羅曼蒂克已死，淚水不及冷漠有說服力。

試問，還有多少女性，仍然沉醉在自己的羅曼蒂克中？羅曼蒂克情懷若點到為止，就能把世界變成陽春白雪；如果沉醉其中，那就是抹了蜜餞的穿腸毒藥，人因其死而不自知。

羅曼蒂克從未消亡，或者說羅曼蒂克從未存在。

別忘了本片真正的標題其實是它的英文片名：

The Wasted Times 那些虛度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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