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is always this hard——給Ponoy姑娘的一封信

幾年前我寫了一本叫《口吃大作戰》的電子書放在豆瓣閱讀上銷售，內容是關於我自己是如何通過自我反思和心理調節來克服口吃恐懼症，前段時間我收到一位叫Ponoy的讀者的留言：

小時候是個伶牙俐齒的女孩，近乎完美，漂亮活潑家境好，恰恰是這樣加劇了父母對我完美主義的要求。和我一起長大的哥哥有段時期說話口吃，我模仿他玩耍，父母擔心極了，後來發展到我一有點口吃全家人都勒令我不許說話，教育反思一會才可以繼續說。十幾年的漫長成長過程中，我承受了太多不正確的引導和訓斥，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長輩失望的搖頭，直接的批評和深深的被拋棄感。爸爸曾這樣說過，世界上哪有女孩口吃？！讓我很長時間以來都覺得自己是個可憐的怪物。越長大越害怕，越要獨立的去與人溝通，而發現有一顆害怕說話的心真得是寸步難行。

常常對自己絕望，看到這本書實在的甘霖雨露。作者的心理完全和我一樣，周圍哪有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情？感覺幾十年來第一次遇到知己。口吃就像一顆不斷滋長的毒瘤一直侵蝕著我的健康心理，看罷此書，我決定從此堅強面對！勇敢直面，接納自己，接納過去，接納不足。相信這就是我一直以來苦苦尋找的方向。

———_(:3」∠)_我是回信的分割線———

Ponoy姑娘：

你好！

感謝你在《口吃大作戰》下面的留言。我看了看你的豆瓣賬號，唯一的一條狀態就是給這本書的評論，所以我猜你大概是從哪裡聽說了這本書，然後為了購買它才特意註冊的豆瓣賬號，再次謝謝你的支持！

說實話，兩年前我寫完這本電子書放到豆瓣閱讀上開售時，並沒有想到它的生命力會如此頑強。原本最樂觀的預期也只是大概能賣出個200來本，但兩年後的現在，從後台數據上粗略估計，這本書累計銷量已經超過800本，並且依然還不斷有人購買。

其實每次看到如你這般的稱讚評價，我都會有些惶恐。因為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本關於我與口吃恐懼症二十多年貼身肉搏經歷的小書，其實寫得並不算多好：雞湯味過重，實操內容太少，一些分析也並不算深入和到位。唯一能稱得上的優點大概就是足夠真誠，足夠掏心掏肺，寫出了許許多多與口吃斗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的人的真實心境。

正如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多夫》里說的那樣：「當人們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是只有自己，就會減少痛苦，也會在絕望中燃起希望。」許多人之所以給這本書好評，也許是因為我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承受著這種苦痛的人並非只有自己。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能夠給人帶來莫大的安慰。

因為這本書，我被很多人找上門，扮演一個樹洞的角色，傾聽他們與口吃之間長達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充滿著憤懣、絕望與自卑的鬥爭。而他們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基本都是如出一轍：「你現在說話還口吃嗎？」而每一次，我都是非常誠實地回答：「是的，我依然是個說話容易口吃的人。

不少人聽到這個回答都會有些失望。但挺奇怪的，我明明在書里強調過好幾次，我要搞定的不是口吃，而是口吃恐懼症。為啥總是有人覺得能從我這裡找到徹底擺脫口吃的辦法？我從來就不想成為一個所謂「戰勝口吃」的榜樣，如果說現在的我和以前有什麼區別，那麼就是過去我不僅口吃，還因為口吃而痛苦萬分。但現在我只是單純口吃，不再因口吃給自己找罪受，不再折磨自己。這就是我花了5年時間最終找到的答案。

所以，Ponoy姑娘，在寫完這本書兩年後的今天，關於口吃我最想讓你知道的是兩件事。

第一件，我們這些人大概是一輩子都沒法擺脫口吃了。我知道這對於你來說是個很糟糕的消息，你一定聽過很多關於有人成功克服口吃的事兒，我也確實沒辦法如數學定理一般地嚴謹證明你不會是幸運兒之一。這事兒有點像買彩票，我們聽說過很多人中頭獎一夜暴富的消息，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最後也會中。

買彩票就算最後沒中，付出的成本也就只是金錢而已。而對於我們這些為口吃所苦的人來說，極易將永不口吃設為目標，卻又意識不到這目標的不切實際，於是在不斷追逐臆造幻想的過程中，最後把生活弄得千瘡百孔。

你也許會覺得很不公平，為啥自己就攤上了這麼倒霉的一件事兒？但正如《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那段我很中意的對白一樣：

Mathilda：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Léon：Always like this.

人生從來都是充滿了各種操蛋的事兒，每個人就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蘋果，有的人被咬得多些，有的人被咬得少些。而生活的主題之一，就是盡量把沒被咬掉的光鮮一面朝向別人，把缺損的那一面留給自己。對於口吃的我們來說，只是無法如他人掩蓋得那麼完美罷了，不算好運，但也算不上特別倒霉。

從小到大，咱們受到的教育都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模式，如果問題沒法解決，那麼一定是自己的問題。社會崇拜那些不斷克服重重難關的人，將他們迎上舞台站在聚光燈之下，讚美他們的智慧與勇氣。不過Ponoy姑娘，這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智慧和勇氣值得我們大聲讚美，就是承認這爛攤子自己搞不定，但就算搞不定這爛攤子，我也要咬緊牙關好好活下去，打死都不能讓它毀了我的生活。

我很喜歡一個人到處走街串巷找好吃的小店，最近住處附近新開了一個鐵板燒店，欣賞著廚師小哥用泛著銀光的刀具叉子眼花繚亂地將一整塊肥嫩牛肉大卸八塊，在我眼前烤熟後再以妖嬈手法淋上醬汁盛盤，總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但在以前，我進去前會因為擔心和服務員說話口吃而糾結半天。

我想你一定也有這樣的經歷，明明有一件自己喜歡的事兒，這件事本身甚至和說話沒什麼很大關係，但卻因為口吃這個傢伙，始終讓我們畏首畏尾，無法全情投入享受其中的樂趣。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口吃帶來的最大危害，它澆熄了我們對生活的熱情和趣味。

Ponoy姑娘，儘管很大可能我們一輩子要和口吃一起度過，我們的生活也會因口吃而比別人多一些磕碰。但不論如何，口吃是無法吞沒我們對生活的熱愛和樂趣，除非我們自己非要時時刻刻惦記著它，和它不斷地扭打在一起，直到把生活打得七零八碎，變成一座廢墟。

我想和你說的第二件事，就是別把接納當做一種解決方式或者防禦機制。近幾年來「接納」這個詞兒越來越有點被濫用乃至於玩壞的傾向，各種雞湯文都打著「自我接納」的名頭猛做心靈大保健。找我的人最常問的問題就是：明明我已經很努力地接納口吃了，為啥還是經常會口吃得很厲害？每次我的回答也都是一樣：如果你真的接納口吃了，那為什麼還要在意自己有沒有口吃？

因為他們還是想著要解決口吃這個問題：眼中看到了釘子，世界上一切東西就都變成了鎚子。然而我之所以接納口吃，並不是為了最終搞定它，而是因為我真的真的相信自己搞不定它。接納從來不是手段，接納就是目的本身。

很多人眼裡接納口吃就是發生口吃時不去在乎它，無視它，這完全不對。這不是接納，這是逃避。接納真正的含義，是體會它給你帶來的一切舒服或不舒服情緒，然後和這些情緒待在一起。它不是為了消除什麼，也不是為了改變什麼。

所以接納一件令你痛苦的事情，本質就是和這份痛苦待在一起。而不少人卻誤以為，接納是消除痛苦的一種方式，他們用「逃避」或「不在乎」裝作「接納」，然後在心中暗暗期待之後發生什麼奇蹟，讓這份痛苦「砰」得一聲化為虛無煙消雲散。

我就日了狗了，TM這天底下有這麼輕鬆的事兒嗎？

所以你看，在做到真正的接納前，我們必須做好多功課，承認很多原本不想承認的事兒（比如我這輩子都沒法擺脫口吃了），想明白很多事（比如對口吃的抗拒和恐懼所帶來的痛苦遠甚於單純口吃本身帶來的痛苦）。而不是頭一扭裝作自己接納了，然後等著奇蹟的發生。

而當你開始試著真正接納口吃以及和它相關的所有經歷和情緒時，我唯一能拍著胸脯向你保證的就是…………你一定會比現在更痛苦。就像是揭開一個多年的傷疤，然後用力把裡面的膿血擠乾淨，這個過程一定會令人難受到想要遠遠逃開。但是如果你咬著牙能挺過去，你會發現看待世界和自己的新視角，從而獲得一份久違的平和與從容。

Ponoy姑娘，我們並不是可憐的怪物，我們只是和天底下所有人一樣，都有著自己搞不定的問題，都有著自己需要獨自承受的痛苦。我花了五年多的時間走完這條路，並試圖為後來的人指出一個可能的方向。但每個走上這條路的人，所經歷的都不可能和我一樣。你也許會遇到我不曾遇到的問題，也會看到我不曾見到的風景。還是讓我用《口吃大作戰》結尾引用的那段話為你祝福：

也許出於被動、依賴、恐懼和懶惰的心理，你希望看清前方每一寸路面，確保旅途的每一步都是安全的，你的每一步都具有價值，可是很遺憾，這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心智的成熟之旅艱苦卓絕，無論是思考還是行動，你都離不開勇敢、進取和獨立的精神。即便有先知的告誡，你仍需獨自前行。沒有任何一位心靈導師能夠牽著你的手前進，也沒有任何既定的宗教儀式能讓你一蹴而就。任何訓誡，都不能免除心靈旅行者必經的痛苦。你只能自行選擇人生道路，忍受生活的艱辛與磨難，最終才能達到人生新的境界。

Life is always this hard, but we can keep moving on.

原發微信公眾號：正經俠的奇妙冒險（thezxz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