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因為霧霾而自殺

早晨，女人起床後拉開窗帘。窗外灰濛濛的一片，霧霾深鎖，不要說遠處圍繞北京的山，就是200米外的教堂也看不見了——天氣好時，藍色的玻璃和金色的十字架交相輝映。

她語氣頹喪地說：「好大的霧霾啊！」

男人坐在床上，拿起手機，打開天氣顯示：空氣質量指數378，嚴重污染。公布的數據向來令人懷疑，至少得再加上200。男人心裡想：「估計又有人拿棉紗堵空氣檢測器了。」

他說：「一到這種天氣，我就想死。」

女人轉過身來，對他微笑著，說：「可是沒有人因為霧霾而自殺。」她的笑容詭異。

男人在心裡默念著「沒有人因為霧霾而自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也確實沒有聽說過有人是因為霧霾而自殺的，否則的話肯定會引起強烈社會反響。

他靠著床頭，思考女人微笑的意味。床頭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副竹九夢二的畫（這是女友買的，不是眼前的女人），畫裡面有一個小女孩在哭泣，穿著白色罩衫站在籬笆旁，用手背拭著眼淚；背後是煤黑色的山巒，白色的花兒爬上了籬笆；女孩腳下躺著一個玩具似的女娃，太過於逼真，只是腦袋有點破碎，頭上一部分和身體分家了，跌落在一旁，仰著殘破的腦袋看著哭泣的小女孩——因為玩具摔碎而心碎？

「女友為什麼要買這幅畫，這是她給我的暗示嗎？」男人想不明白。

男人看著窗前的女人，想起和她認識的晚上，霧霾籠罩著城市，能見度不足20米，但街上有如一場流動的盛宴，場景不亞於美劇《行屍走肉》。大多數人都是孤身一人，有的戴著口罩，有的沒有；也有本來成雙結對的，走著走著就分開了，失散；或者孤身一人走著走著就牽上另外一個人的手，摟著腰，復而消失在霧霾中。

好多年前，霧霾就衍生出這樣一種流行的功能（當時的很多文學作品裡有記載）：情侶選擇在霧霾天分手，單身的人選擇在霧霾天碰碰運氣，出軌或者尋找刺激的利用霧霾打掩護——只要政府無法治理好霧霾，它就不可能制止人們在霧霾天亂搞胡來。

京畿地區恢復了《詩經·鄭風》里的傳統：「士與女，殷其盈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只是現代人已沒有了古代人的浪漫，他們不會拿著蘭草和芍藥，向心儀的人表達愛意，愛心口罩倒是十分暢銷。

「遊戲」的規則發展為這樣，很簡單：當PM2.5指數超過300（當然是政府公布的權威數據），在夜晚的大街上，如果你不戴口罩，即表示你進入「遊戲」，當你配對成功，就可以戴上口罩，退出遊戲。這個「遊戲」很快就像曾經的「鬥地主」撲克一樣在全國流行起來。

那天，男人在霧霾中接了個電話，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女友就不見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多出來的口罩，是女友的——遊戲開始。

男人沒想到自己會進入這種遊戲，他很愛自己的女友，四年來，從來沒有在夜裡的霧霾中摘下過口罩。而女友的行為似乎是在告訴他：我已經不愛你了，我們分手吧。

他木然地站在霧霾中，周圍的人像「walking dead」一樣在遊盪。既然進入遊戲，就要遵守遊戲規則。他沒有給女友打電話，自尊心不允許。環視四周：像他一樣迷茫的男人，在霧霾天里被女友拋棄，或者是無助的女人，被男友拋棄；有的戴著口罩，有的已經摘下來，眼神空洞；更多的是興奮饑渴的光棍漢，物色著「獵物」，蠢蠢欲動。據稱，這個國家的男性人口比女性多出5000萬。

男人感到一陣空虛，他有好多年沒有單身了，早就忘掉了那是一種什麼體驗。他也沒有搞過一夜情、約炮什麼的，三十年來，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這樣似乎錯過了很多其他的人生體驗。

他決定摘下口罩，那一瞬間，濃郁的霧霾吸進鼻子，似乎帶著點甜甜的味道（還是他的幻覺？），流進肺里，大一點的顆粒物（比如PM10）沉積在呼吸道上，小的顆粒深入到細支氣管和肺泡，透過肺泡壁和毛細血管壁進入血液，由肺靜脈流進心臟，最後，被輸送到身體的各個部分。

醫學上早就證明霧霾對人體的危害，近期甚至發現一些病患在霧霾天里活動，心肌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大量分泌，引起心臟心室收縮無力、心臟跳動能力減弱，造成胸痛或呼吸困難等類似心臟病發作的癥狀，嚴重情況，血管痙攣厲害，使心臟驟停、呼吸停止，出現猝死。

人們並不會因為「個別」事件而戴上口罩，減少尋歡作樂的機會。頂多沉寂兩三天，大街上又到處都是不戴口罩的人，和廣場上跳舞的大媽成為霧霾天里兩道靚麗的風景。特別是那些單身漢，政府無法解決他們的生理和生活需求，只有放任自流，這也是一種穩定人心的措施。

男人在街上盲目地走著，他需要報復，需要帶一個沒戴口罩的女人回家，然後做愛——是霧霾的作用使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大量分泌，情慾勃發？男人慢悠悠地走著，一邊尋覓，他要找一個相貌美、身材好的女人，不能要求太低。有的女人主動貼上來，但不是他中意的類型。直到他看見路燈下的一個女人時，頓時被她吸引了。女人沒有戴口罩，甚至抽著煙，沒有人敢靠近她。

男人走近她，才發現女人長得像剛剛離他而去的女友（相貌和身材），但是女友不抽煙。他向女人發出了邀請，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引導他，他把女友放在他口袋裡的口罩遞給女人。女人沒有拒絕邀請，但是她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口罩戴上，遊戲規則就是這樣。

男人在那一霎那又想起了女友，她把口罩放進了他的口袋，那麼她將何處何從呢？

做愛的時候，他還在想著女友，因為床上的女人真的和女友非常像。這就給他一個錯覺：女友並沒有離開他，他們還是一對恩愛的情侶。然而他又清醒地知道，女友真的走了，否則他不會和床上的女人在性愛上這麼瘋狂，不知疲倦。而四年的共同生活使他和女友在這件事上如同履行義務一樣味同嚼蠟。

外面如濃墨重彩的霧霾絲毫干擾不了他們，空氣凈化器已經普及了，和空調一樣，四十度的高溫和四百的霧霾都被人類「解決」了。雖然人類的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但是人類卻能讓自己活得越來越舒適。顯然，在道德上，人類也放開了越來越多的約束，同性戀、一夜情、安樂死不再受那麼多人非議。

早晨，女人起床後拉開窗帘。窗外灰濛濛的一片，霧霾深鎖。她語氣頹喪地說：「好大的霧霾啊！」

男人坐在床上，眼前的場景和女人說的話似曾相識，好像前幾天就有一個姑娘站在那扇窗前說了這句話。他拿起手機，打開天氣顯示：空氣質量指數351，嚴重污染。恍惚中他以為自己要說出一句話，但是沒有。然而女人卻開口了：「沒有人因為霧霾而自殺。」自言自語，笑容詭異。

男人感到奇怪，她在對誰說話？這是一個幻覺嗎？像是陷入了循環。

女人沒有留戀，穿好衣服，戴上口罩，和男人打了個招呼，就走了。男人還坐在床上，看著床頭對面牆上的那幅畫，腦袋破碎的娃娃讓他想起了機器人。他心裡產生了一個疑問，難道每次帶回家的女人也是機器人，為什麼她們都在重複那句話「沒有人因為霧霾而自殺」？他心裡雖說想死，但並不會真的去尋死。

男人的思維很清晰，可是一到晚上，他還是身不由己地摘下口罩，走向霧霾深處。每次都帶回來一個長得非常像女友的女人，瘋狂做愛，然後陷入深沉的睡眠中。醒來，女人站在窗前，拉開窗帘。

直到有一天，他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在了床上。那個長得像他女友的女人對她說：「我才是你真實的女友，以前那些都是幻覺。霧霾里排放了有毒物質，有致幻和誘導作用，所以你晚上看到的女人才像我，她是不是勸你不要自殺？這是他們的策略。」男人感到很迷惑，他問女友：「你去哪裡了？我很想你。」

「不要問那麼多，一時半會講不過來。把你綁起來是為了不讓你再出去，你會控制不住的，因為你吸了太多的有毒霧霾，就像毒品一樣——你是我們的樣本。」女人鄭重其事地說，「這幾天北京上空受高壓系統控制，將出現逆溫現象，垂直和水平的氣流不通，肯定會造成大霧霾事件，這些都是我從【霧霾深處】組織了解到的。」

男人聽說過【霧霾深處】這個組織，它一直在警告人們不要在霧霾中活動，做過幾期科普和宣傳的活動，最後卻被政府取締了。人類向來有自我毀滅的基因，或許在霧霾中排放有毒物質就是為了消滅那些放蕩淫亂的人們。

一個星期後，西伯利亞的寒風才將籠罩在北京上空的霧霾吹散。據說在大霧霾持續期間，北京喪生的人數高達五萬，天津也三萬人，河北的數據更是觸目驚心，達到了二十萬，全國死亡人數超過五十萬，國際上一片嘩然。

在那幾天時間裡，男人像犯了毒癮一樣，在床上使勁折騰，有一種力量引誘他走出去，走進霧霾。腦海里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沒有人因為霧霾而自殺」，一遍又一遍，女人的笑容詭異，不時地閃回，猙獰恐怖。這實在讓男人抓狂，身心備受折磨，他把舌頭都咬破了，女友趕緊拿毛巾塞在他的嘴裡。

沒有人因為霧霾而自殺，至少官方統計里沒有這個數據。五十萬人大多是因為支氣管炎、冠心病、心臟衰竭、結核病死亡的。大霧霾過去的兩個月內，更多的人相繼死亡，遠遠超過了一百萬。各大城市夜晚開始實行宵禁，霧霾盛筵徹底消失。

完

◎ 作者：罐子 工程師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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