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被彈劾要麼坐牢，為什麼每一任韓國總統幾乎都身敗名裂｜浪潮工作室

撰文 | 黃童超

過去三十年，韓國人見證了一任任總統坐牢、自殺、道歉……但韓國人卻又非常幸運，他們能夠行使自己的話語權，讓醜聞總統都得到應有的懲罰。

韓國總統朴槿惠終於要捲鋪蓋走人了。韓國國會通過彈劾案，300名議員有234名贊成彈劾朴槿惠。接下來只要憲法法庭9名法官中的6人支持彈劾，朴槿惠就將正式下台。在此之前，儘管朴槿惠試圖力挽狂瀾，但她捅的簍子沒人能救得過來。韓國檢察官稱，朴槿惠和密友崔順實合謀從韓國大公司敲詐了6900萬美元，朴槿惠還幫助崔順實非法地獲取了政府機密文件。韓國民眾對朴槿惠的幻想也已經基本破滅，朴槿惠的支持率下跌到史無前例的最低值——4%。

不管結果怎樣，朴槿惠算是重蹈了前幾任韓國總統的覆轍。很少有民主國家像韓國這樣，每一任總統都沒有好下場，要麼坐牢，要麼自殺。就算總統自己沒有身陷醜聞，身邊的親戚也會連累自己晚節不保。1987年韓國民主化之後的第一任總統盧泰愚，背負內亂、貪污罪名被判了17年；「平民總統」盧武鉉卸任後捲入受賄案，在韓國檢察官窮追猛打之下，為證明清白跳崖自殺；「民主鬥士」金泳三、金大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因貪腐而坐牢；還有上一任總統李明博，因為哥哥受賄入獄，自己不得不出來道歉……為什麼當好一個韓國總統就這麼難呢？

一切都怪朴槿惠她爹

韓國總統總是擺脫不了醜聞，其實很大程度上得賴朴槿惠——的父親。現任總統朴槿惠是韓國前總統朴正熙的女兒，而朴正熙則是名副其實的獨裁者。在朴正熙掌權的1961-1979年，韓國政府追求經濟快速發展，強調出口導向經濟以及政府主導經濟，政府要成為私人企業絕對的夥伴。

朴正熙政府會利用各種威權手段支配私人企業和財閥（chaebol，一般指家族集團）。如果財閥膽敢和政府的「五年發展計劃」作對，那麼朴正熙就會威脅採取稅收審計、腐敗調查的手段，或者威脅要給財閥扣上「朝鮮同情支持者」的帽子，迫使他們乖乖聽話。如果目標企業的增長沒有達到預期，朴正熙還威脅要撤掉優惠貸款，這招百試不爽。

朴正熙除了用「大棒」政策威脅財閥，當然還準備了「胡蘿蔔」政策讓財閥嘗到甜頭。起初是輕工業，後來是重化工業，一大批不符合朴正熙政府胃口的私人企業紛紛倒閉，另外一些被政府相中的企業迅速開始膨脹。在韓國10個最大的財閥當中，那些經過精挑細選來完成國家經濟目標的財閥，他們的總資產增速明顯超過了對手。1971-1980年，由於享受到了更優惠的待遇，韓國汽車企業現代(Hyundai)每年總資產增長38%，化工企業大宇集團(Daewoo)年增長53.7%，能源化工企業SK集團年增長36.7%。

• 1961年，朴正熙靠政變上台。本圖攝於1975年9月。/Getty Images&視覺中國

雖然起初朴正熙政府還能夠駕馭財閥，但等到財閥翅膀硬了之後，政府和財閥之間的緊密關係就變得越發曖昧不清了。韓國政府發現自己不得不向那些麻煩不斷的財閥伸出援手（用的是韓國其他企業或者納稅人的錢），即使這些麻煩是由財閥自己到處亂花錢造成的。政府官員還更加依賴財閥的非法政治獻金，而反過來財閥對政府決策的影響力也不斷加大。1979年朴正熙被刺殺後，繼任者全斗煥試圖扭轉這一局面，財閥反而繼續膨脹：十大財閥的銷售額占韓國GDP的份額，從1974年的15.1%飆升至1984年的67.4%。

1987年的民主化並沒有立刻削弱財閥的力量。雖然威權政府不在了，但威權時期的執政黨——民主正義黨（該黨改了很多次名字，最新的名字叫新國家黨，也就是朴槿惠所在政黨）卻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財閥繼續把民主正義黨當作是可以信賴合作的朋友，為其輸送資金換取好處，而該黨黨員、韓國首位民選總統盧泰愚當然不會放過這種近在咫尺的印鈔機。

盧泰愚效仿其他韓國高官，讓自己的一對子女也和韓國財閥家庭結合。這種聯姻很快在經濟和工業政策上奏效，比如盧泰愚在1991年伊始將利率調低的做法，就和聯姻脫不了干係。盧泰愚還在任內收受了數十家企業總共1.7萬億韓元的巨額賄賂，比如拿了大宇集團的錢，從而幫助大宇拿下在釜山港口建潛水艇基地的合同。難怪韓國人自嘲自己是「大貪民國」(Republic of total corruption)。

醜聞使國家進步

不過如果以為韓國就這樣沒什麼長進，那就大錯特錯了。民主化以來，韓國一直在努力消除威權時期遺留下來的壞毛病。金泳三在任內（1993-1997年）雄心勃勃地展開了反腐敗行動，他將自己和家人的個人資產200萬美元公之於眾。金泳三政府出台了金融交易實名制、選舉瀆職預防法等一系列你能想到的反腐法律法規，免去了1363名政府官員的職務，當時有評論認為「金泳三曝光的醜陋遠比韓國民眾能夠想像得多」，1996年的民調顯示71%的韓國人認為政治腐敗有所好轉。只是金泳三兒子的貪腐，嚴重敗壞了金泳三的一世英名，此時還不巧撞上了亞洲金融危機，他的支持率從70.9%暴跌至1997年12月底的6.1%。

既然一任總統根治不了腐敗，那就靠兩任、三任去解決。金泳三之後的金大中政府（1998-2002年），通過了反腐敗法，建立了韓國獨立反腐敗委員會，希望能進一步增長政府和企業之間的透明度。特別是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後，金大中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壓力下對銀行體系、財閥結構以及政商關係推行改革，減少壟斷現象。

隨後的盧武鉉政府（2003-2007年），甚至鼓勵韓國檢察官對他和他對手陣營的非法競選資金進行徹底調查，這是韓國歷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調查結果讓韓國人大跌眼鏡——對手陣營、大國家黨李會昌從財閥手中非法籌款823億韓元，大國家黨不得不背上「腐敗黨」的形象。

• 2009年5月，盧武鉉自殺後，韓國首爾數十萬民眾為其送行。/視覺中國

正是有了這幾位民選總統的推動，財閥基本不再明目張胆地向政府官員送錢。即使還有零星發生的政商醜聞，涉及的金額也小了很多。威權時期的全斗煥和民主化之後的第一位總統盧泰愚分別收受了1萬億韓元和1.7萬億韓元的非法資金，但給金泳三、金大中、盧武鉉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複製老一輩總統的圈錢手段，何況這幾個總統不得不目送自己的親戚被判刑。

1992年的總統大選，金泳三從韓寶鋼鐵集團那裡拿到了600億韓元的非法資金，他還欣然拿著盧泰愚給的140億韓元去參選。再看1997年、2002年總統大選，人們普遍認為明顯要比之前的大選乾淨多了。2007年總統大選，李明博堅稱自己沒拿財閥任何非法資金，事後證明他確實沒在撒謊。

成也大媽，敗也大媽

沒有韓國的公民社會，也就沒有對全斗煥和盧泰愚的審判。一位是威權時期的總統，另一位是民主化後的第一位總統，金泳三本來打算對劣跡斑斑的兩位總統手下留情。但由於當年民調掉到了30%以下，在野黨和社會團體不斷抗議施壓，金泳三被迫正視歷史遺留問題，開啟「歷史修正運動」。在檢察官的調查下，盧泰愚承認在總統任期內收受了財閥的賄賂。

• 1995年11月15日，盧泰愚被檢察官傳喚。/AFP

在民主化之後，韓國公民社會施加的壓力，給韓國政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高透明度。上文提到的金融交易實名制，背後的始作俑者之一就有1989年建立的「經濟正義公民聯合會」。到了1997年，該公民社會團體的會員數量就迅速從500人增長到20000人。「經濟正義公民聯合會」後來還定期給那些年度十大浪費納稅人事件「頒獎」，以監督政府合理使用預算。

除了「經濟正義公民聯合會」之外，還有各種五花八門的民間團體，專門盯著政府官員的錯誤和腐敗不放。僅在金大中任內，公民社團就從3500個增加到6000個，如果再算上地方社團，這個數字將從10000個增加到20000個，他們的工作甚至經常得到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稱讚。

現在再看2012年韓國大選，朴槿惠之所以能贏，韓國大媽功不可沒。朴槿惠的獨家賣點是她的家庭，其中一條競選標語寫著「再一次，努力好好生活」(Try to Live Well, Again)，而她的獨裁者父親朴正熙當年搞的運動標語就是「努力好好生活」(Try to Live Well)。朴槿惠企圖勾起韓國人對他父親朴正熙的懷戀，畢竟上了年紀的韓國人都無法忘記那段挨餓的日子，也無法忘記是朴正熙給他們帶來了高速的經濟增長（卻忘記了朴正熙如何殘忍對待異見者），讓他們吃飽了飯。2008年金融危機後經濟普遍疲軟，人們可以在對威權的些許懷念中忘掉失落，這讓朴槿惠嘗到了甜頭。

但朴槿惠小看了韓國的公民社會。作為獨裁者朴正熙的女兒，朴槿惠是一個具有威權傾向的總統。2013年上台以來，朴槿惠沒有搞好經濟，卻將韓國工會聯合會的領導人送進監獄，以「親朝鮮」的理由封殺了反對黨統一進步黨，推進修訂國家歷史教科書（存在為其父親朴正熙洗白的嫌疑）。2014年韓國還發生了世越號沉船事件，政府搜救不力導致295人死亡。韓國人沒法預見自己會選出這樣一名不稱職的總統，但正是韓國的公民社會，特別是梨花女子大學的師生對崔順實女兒可疑入學資格的抗議，才讓媒體進一步跟進，挖到了背後朴槿惠-崔順實的不正常關係。

• 2016年11月5日，韓國首爾民眾點燭示威，要求總統朴槿惠辭職。/視覺中國

朴槿惠強調自己與威權時期的聯繫，最終反噬了自己。隨著醜聞一發不可收拾，韓國人再也無法忍受，憤怒徹底爆發。上個月100萬民眾走上首爾街頭，要求朴槿惠辭職。昔日對朴槿惠還存有好感的中老年大叔大媽們，已經基本放棄幻想，不再願意做朴槿惠的「基本盤」。上個月韓國蓋洛普做的調查顯示，20-39歲人群中，沒有一個人認為「朴槿惠做得很好」；40-49歲、50-59歲、和60歲以上人群中，朴槿惠的支持率降到了4%、6%和9%。這是朴槿惠的失敗，卻是韓國民主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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