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的世界,是野蠻大陸和倖存者罪惡

姜文早期作品《鬼子來了》,和一般的抗日劇不太一樣,多數抗日劇里人物塑造的多如同蘇聯早期的國家電影里缺乏行為動機的呆板角色,他們要麼有比黨員還高的政治覺悟、家國意識,要麼就長了個流氓樣子自然成了漢奸。在姜文的電影里完全不是,在一個破碎而戰亂的國家裡,農民忘卻了相對虛無的國家概念,更像是處於一種懵逼的狀態里,看著眼前的利益而和到來的日本兵一團和氣,這樣的農民階級,在抗戰過程中想必是普遍存在的。

而《鬼子來了》的結尾自然也別開生面,多數作品戛然而止於戰爭勝利的口號響起的時刻:人們在廢墟中載歌載舞,美好的未來就要到來。要是拍建國後的歷史,就很有必要來個「幾年後」,對於戰爭剛剛結束的狀態,也是極少描繪的。

《鬼子來了》的結尾是斬首馬大三:因為馬大三的切身利益被傷害後,仍然不顧國家大局,四處砍殺已經投降的日本人。

所以《鬼子來了》至少拍了兩種隱秘:隱秘的農民階級,和隱秘的戰後歷史。

戰爭結束,正義取得了勝利,勝利之後卻是一段曖昧的歷史,「正義」也想要復仇,有時候表現的也不是那麼正義,「正義」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洪荒之後的野蠻,戰爭爆發之前的種種矛盾通過戰爭這種近乎野蠻的方式進行力量博弈後,仍然需要化解。

戰爭的毒液仍然將長久地留存在遭到戰爭異化的人性中,讓人在長時期內繼續放縱、迷失;它讓無數人的靈魂永遠留在了軍營和牢獄,一輩子再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每個國家都要繼續做國內鬥爭,新的政治劃分,尋求新的建國方案;它讓民主、自由消失和無序,文明倒退了幾千年,進入了一場虛空……

這段歷史,該如何講起呢?

『零年時刻的野蠻大陸』

去年出版的這兩本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把目光聚焦在了二戰結束最初的那段隱秘歷史。《零年》的書名別具意味,它把1945被視為現代世界的起點,實在是因為那時的世界不僅外貌上是大片的斷壁殘垣,人人都飢餓到無暇顧及道德,文明並不存在於那些脫離戰爭的人,更重要的政治權威也飄蕩在風中沒有吹來,現代世界的一切都要重新建立。

《野蠻大陸》和《〇年》都有大量細碎的描寫,像是一部歷史紀錄片,不著重於理論闡釋,而是用各種細碎的史料還原戰後的歐洲究竟處於怎樣的「野蠻」狀況。所披露的細節往往和我們的主流認為的戰後有著懸殊的差異:

比如飢餓:看著一群群飢餓的人們,如果扔幾個罐頭進去,他們很可能因為爭奪罐頭而鬧出人命。

解放者解放敵占區的人們時,也發了一大批「性」財,用一兩個罐頭就能領走在大街上毫不遮掩自己意圖的女孩子,留下大量兩國血統的私生子。而這些女孩子自己心理上也是想要順從的:自己國家的男人不但所剩無幾,又各各面黃肌瘦,她們理所當然地更傾向於英姿颯爽的解放者,濫交、極為開放的性觀念大規模地存在於蠻荒的大陸上。

復仇心態也在大規模地蔓延,不僅有難加控制的民眾層面的,還有上層政治層面的。

反過頭來的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成了新的「暴徒」,對於自己國家通敵人當眾扒光羞辱,對於曾經的敵人自然是毫不留情:被殘忍殺害的德國兵懸掛在街頭。

按說,政治家的決定不該被個人情緒左右,但在政治層面上,也存在著「復仇」主義——一個新的種族驅逐戰略:把德裔人從國家驅逐出去;丘吉爾一類人主張不經審判直接槍斃一群納粹頭頭;另像中國在勝利後大規模湧現的不正規的法庭,經過極為粗暴的審訊後的對「犯人」的槍決,既宣告了政權的「合法性」,也起到了報復的功效。

去年還有一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地雷區》:德國戰敗,大批被捕的德國士兵成為了俘虜。被迫成為了活體地雷探測器。發掘德軍曾在丹麥西海岸埋下了超過一百五十萬枚地雷,一群本身並無罪惡的德國年輕人就這樣用生命替國家彌補犯下的罪惡。

這種戰後的復仇的合法性也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被混淆化了,相比挑起戰爭的人犯下的罪惡來說,在勝利後對他們的各種懲罰算過分嗎?法律還遮著曖昧的面紗,連政令也似乎要照顧國民情緒而不好直接擺明立場。

但如果戰爭之後是以牙還牙的錙銖必較,現代世界恐怕永遠也不能建立起來了。

從「零年」中站起來的人,他們在人性和秩序都失控的日子裡,通過儘管有爭議的紐倫堡審判、東京審判,和每個國家各種各樣的鬥爭、制定新的憲法,通過國際合作建立國際聯盟等等,慢慢建立了如今的世界。

這個過程如此漫長,局部戰爭、種族矛盾、冷戰的世界大背景,莫不都是這場大戰的戰後延續。

【屬於倖存者那更漫長的覺醒】

《零年》、《野蠻大陸》從文明、世界的宏觀視覺考察現代世界的重建,公開的秩序、法律在所有人努力下可以用短短几年建立起來,但停留在每個人心中的戰爭註定要蔓延更長更長的時間。那些戰爭親歷者的書寫,似乎在近乎悲哀地逼問:個人價值經過那場戰爭還能不能得到重建?

活下來的倖存者、活下來的軍人、和發動戰爭的軍人,都要面對類似的拷問。

他們要麼永遠活在戰爭的陰影中遭到拷問,要麼偽裝成無害的模樣,拒絕懺悔。再回不到文明的最初所賜給他們的坦誠、安然。

義大利的作家普里莫?萊維作為一個重要的從集中營倖存後進行揭露的作家,他以一個昔日受害者的身份反覆拷問自己和人類的道德底線,最後卻依然選擇了自殺,或者說,他的靈魂早就死在了集中營里。

《再度覺醒》里,坐著火車返鄉的萊維像所有人一樣,心靈空洞,需要再次為自己尋覓到存在的意義,活在這世上似乎是他不配擁有的東西,他終於擁有的自由,卻根本再無力招架。行程中的各種欺詐、冷眼旁觀,都讓他覺得戰爭仍然在繼續。

在《被淹沒的和被拯救的》,萊維做著更沉重的反思:靈魂高貴的人、願意把食物讓給別人的藝術家、科學家生命留在了集中營,發現一個滴水的龍頭不告訴別人得以活命的人最終倖存下來了。猶太人之中也分化出新的統治階級,欺壓更弱的受害者……

當已經見證了人性幽暗的深淵,選擇接納世界的確需要太多的勇氣。世界、義大利給了萊維新的人生意義,他成為了一個國寶作家、一個見證者、一個提醒著今日世界的人,僅僅是作為一個受害者,良心的罪惡感還是沒能放過他。

在剛剛上映的極度寫實的真人故事改編電影《血戰鋼鋸嶺》,雨果-維文扮演的參加一戰的退伍軍人,脾氣暴怒無常,酗酒瘋癲,便是這種癥狀的典型:因為他的戰友把生命留在了一戰戰場,罪惡感便降臨到他的頭上。

作為一部德國人拍攝的德國人視角反映二戰的電視劇,《我們的父輩》里也有個角色令人印象深刻,熟讀藍波的Friedhelm反對自己國家發動的戰爭,但他別無選擇。當戰爭就要結束,他們投降便能活命的時候,Friedhelm卻故意做出抵抗的姿態被蘇軍射殺,是為了什麼?平靜日子的無意義?或者抵消他無法疏解的罪惡感?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人,曾經的暴民、罪人,他們也會出現在閱兵場上慶祝著偉大的勝利,但我們已無法把他們從人群中辨認出來,他們可能是依然沉醉在屠戮世界的迷夢裡不知悔改的人,詛咒著現在的世界;也可能是曾經活在國家權威的支配下毫無選擇的人,沒有勇氣再去解開昔日面紗的人。

戰爭延續之時,更像是整個世界的混亂被戰爭這股繩揉搓在一塊,文明被雕琢的分崩離析;戰爭結束,整個世界更大的混亂也鋪灑開來,一切,並沒有比戰時好看多少。

世界需要和平,不僅僅在於短暫戰時數量龐大的肉體泯滅、財產損失,也在於戰爭會撕裂黑白的界限,激發出各個陣營里大大小小的各種惡。戰後還有那長長的文明秩序無存的野蠻地帶,變成碎片嵌進每個民族的骨髓里。

「世界的命運,歷史的劫難,國家的憤怒,鬥爭的榮辱,這一切卻無法改變那些真正的人。無論等待他們的是勞動的榮光,還是孤獨、絕望和貧窮,是勞改營還是死刑,他們仍然像人一樣生,像人一樣死,而那些已經死去的也死得不失人格。他們悲慘的、永恆的、人性的勝利正在於此,他們以此戰勝這世界上過去的和將來的,已經來臨的和即將逝去的宏偉而非人的一切。」

格羅斯曼所歌頌「真正的人」,是否真的能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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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遭到一些措辭相當激烈的辱罵(我已舉報或刪除)。我承認對私人、受害者的後代來說,一輩子都無法原諒戰爭挑起者,所以血債必須血償?

我想問這些言辭依然義憤填膺的人,你究竟如何做到血債血償?還是僅僅能在這裡拿我出氣?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可能付諸實施的妄想,我們能做的也僅是銘記歷史,督促他們做出反思,為防止再次發生戰爭建立屏障。

歷史的殘酷就在於:當秩序重新建立起來,私人恩怨不再受到法律保護。想殺XX人,可以理解,但就是不能,你也不敢。所以就別在這叫囂了好么??

本文將酌情適時關閉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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