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黑故事 · 吳賭

「伊這個人阿,我真的是不想講,講一講是要氣死的。曉得高血壓,也向來沒好好看牢過自己這條命,要麼不吃藥,要麼亂吃,不死掉倒稀奇了。我們心裡都清楚,早晚出事。」投幣箱旁邊靠著一個燙頭髮的女人,看起來四十多歲,一手拎著馬夾袋,芹菜太長從裡面探了出來,往地上直滴水,另一手叉腰,沒好氣地朝駕駛員說話。

「我們都以為死了倒省心了,結果呢,別人都是留遺產,伊死留下一屁股爛債。有些我們曉得的,有些我們從來聽也沒聽過。現在人一沒,私人的,公家的,賭場的,能找上門都找上來了,家裡出這麼個破罐頭,前世作的孽。」車停靠站,前車門上來幾個乘客,女人換了一隻手拎袋子,給他們讓出一條勉強刷卡的窄路。

「不過這倒和我沒大關係,就是我們阿寶阿,這生這世都要給伊拖死了。不過我們阿寶,」等乘客都走進去了,她重新沒骨頭似的靠著投幣箱,繼續說,「你也知道的,蟑螂配灶雞,和那個要死的吳賭噢,兩個人一副德行,只顧今天吃穿不管明天死活,哭了幾天罵了幾日,還是照常打牌照常出來玩,這個錢是不知道要還到哪一年哪一月去了。我也不想多說,說出來就是丟醜。好,走了,回頭空說。」

終於挨到下一站,女人的身體像觸電一樣飛快地彈開投幣箱,從前門上車的乘客中鑽出去,芹菜葉子滴下來的水已經在地上淌成了好幾條分支,有一條因為靠站急剎車的原因,正朝後向我滲過來。

吳賭死了嗎?我腦子裡印出了那個身材高瘦的、臉頰凹陷的中年男人的模樣。拎著一個紅瓶藍蓋子的熱水壺,也是沒骨頭似的靠在投幣箱旁邊,眉飛色舞地對著一車人發表演講。他真的死了?我總感覺前一陣還在公交車上見過他,和駕駛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死啦,」坐在我前面的司機轉過頭來,「就上個禮拜的事。說是腦溢血,一下子回去了。前天阿寶過來,哭的要死,一邊哭一邊罵,說銀行里欠了一大筆。剛才阿寶她妹,你看看也是罵個沒完。這個人也是稀奇,活著做不出市面,死了還要拖累人。」

「哦……」我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多了。如果現在是九點,車上那群認識吳賭或阿寶的人一定會炸開了鍋,沒完沒了地談論起這條新聞,以及吳賭這個人。

九點是個很不錯的時間,過了上班高峰,從小區門口的公交站上車,裡面很空,見到的常是幾個固定的熟面孔,買好菜的老太婆,鍛煉完身體的老頭子,還有就是我和吳賭這樣的閑人。有時大家不自覺地搭起話來,有些則靜坐著豎起耳朵聽閑話,暗地裡囤積和家人的飯桌談資。我喜歡坐在駕駛員後面的橫排座位上,吳賭則喜歡不扔錢直接上車。

吳賭有這個本事。似乎他以前開過車,和一兩個駕駛員認識,一上車就生猛地打個招呼,「喲,今天是你阿!」十分隨意地跳過投幣這件事。要是碰上不認識的駕駛員,他也能化不熟為熟人,輕易轉移投幣環節。

「誒,今天阿三怎麼沒上班阿?」

「哦,阿三在我後面一班車。」

「唔,我們以前一起開長途,那是開的遠了,一直要開到……」

長久下來,這一路的駕駛員他基本上都認識了,而他也從和駕駛員們的搭話中獲得了更多其他駕駛員的信息,方便他在乘坐任何一路公交車時都能使用熟人策略矇混過去。他對各類消息的無所不知甚至讓人誤以為他也是某條線路的司機,然而被戳穿之後,碰到某個伸張公義的乘客看不過去,要求他去補投幣,這時他便理直氣壯地說:

「我們失業工人不扔個一塊兩塊錢怎麼了!要你來多管閑事了!」凹陷的臉頰上雙目怒立,盡顯暴民風範。

「我沒錢!你有錢你幫我投了那麼!」講文明講秩序的乘客最怕遭遇破罐子破摔的人,嚇得也不敢多說什麼。

然而吳賭並不是失業工人,他陸陸續續干過些臨時的工作,只是常常被辭退,理由當然和他名字里的愛好有關——吳賭是他的諢名,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麼叫。他總是出去賭博,有時夜裡賭了白天起不來幹活,有時乾癮上來了索性大白天曠了工去賭。他還開過長途貨運,到點換班了人還在打牌。又跟著家裡親戚做買賣,還是不行,人懶得要死,膽子又小,賺了小錢馬上拿去賭,虧了就跑,有債主追到親戚家裡,嚇得之後都沒有人願意和他搭上生意關係。似乎最近的一份工作是某個單位的傳達室里值值班,白天看看門,晚上出去賭。也估計是這樣缺少休息,才會突發身亡。我還記得他自己也拍著胸脯,自我陶醉地說:

「我吳某,別的都好,就是好賭這件事自己管不住。除去賭,我吳某也算是條好漢了!」車裡的人都捂著嘴笑,吳賭也站在車頭傻笑。

關於吳賭的這點破事,坐九點公交的人都會有所耳聞。作為投幣箱邊的演講家,吳賭從來都是話題的引導者,他一般只講兩個主題,揭別人的丑,吹自己的牛。這讓我剛開始真的以為他是個成功然而空閑的生意人。至於真實情況,多是之後陸續經由吳賭的家裡人和乘客們之間相互告知的。得知了這些,再聽吳賭洋洋得意地講故事,又多了一重看西洋鏡的娛樂趣味。

吳賭乘公交車從來不坐,整個人懶散地靠在投幣箱旁邊。紅藍熱水壺拎在手裡,或者放在駕駛員旁邊,不斷地找人說話,說到終點站再下去。似乎他竟不是來乘車的,純是為了閑聊。站在車頭當然先沖著駕駛員說話,有的駕駛員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有的則專心開車不和他啰嗦。一感到無趣,他就轉過來和後面的乘客說話,有那麼幾個老太婆願意和他搭話,正好因為他講的事情里牽涉到了她們的熟人,或因為他幫她們中的某一個搶到了座位。有時沒人理他,他倒自言自語起來。運氣不好再碰到一個性急暴躁的男乘客,會大聲呵斥他閉嘴,那麼他只好再側過身,小心翼翼地重新和駕駛員說話。

吳賭講話特別大聲,最後一排乘客也能聽得到。他最喜歡把坊間秘聞講給一車的人聽,巔峰的時候,正巧乘客里有認識故事主人公的,被吊得胃口十足。見有人插嘴提問,吳賭就更加興起了,一手向後撐著車頭的扶手,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眉飛色舞地把個中緣由一樁一件道來。

「那個鎮長,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少花頭,我們當時去競標……」像旅遊大巴里調節氣氛的帶隊導遊一樣,把全車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一根揮來揮去的手指上——只有即將上車的乘客,會因為他站的地方正好擋住了投幣箱和刷卡機而投去慍怒的目光。那麼他瘦長的身體會朝駕駛座附近擠一擠,待乘客們都走到後面去了,他又繼續講起來:「這個角色了不得的,在大人面前裝矮人,在我們面前裝地主,我最看不起他了……」人特別多的時候,后座的乘客看不到他的臉,只聽得人群中隔著一個興奮的聲音還在說個不休:

「不瞞你說,我完全可以告發他,我手上證據多了……我就是太善良了啊……」

碰到興起的幾次,吳賭也會講自己的故事。當然他只挑好的講。比如自己事業上多麼輝煌,「我當年生意做得遠了,那是現在這種小老闆不好比的……」比如自己年輕時有多英俊,開車最遠開到哪裡哪裡。還有就是展現自己全方位的包打聽能力:「這種內幕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奸佞的乘客們哪裡要聽這些高話,直喊著:「那你也說說自己的醜事!你上個月不敢出來是逃追債的是不是!」車裡的人哈哈大笑,吳賭手扶著投幣箱,凹陷的臉憋成了一個倒三角——

「去!別亂講!」

「怎麼不是,阿寶上次和我們說了……」

「伊么,伊么,就會拆我的牆!阿寶說話都添油加醋的,哪裡能信啦!」吳賭笑嘻嘻地站在前面,司機都笑了起來。吳賭只好立刻扯開去,重新扯到別人的話題上去。

阿寶就是吳賭的老婆,也是個奇怪的人。吳賭,阿寶,阿寶的妹妹,似乎他們一家門都是軟骨病不能坐下的,永遠站在投幣箱的旁邊,靠和人講話打發時間。吳賭只講別人的醜事,至於自己,總挑些體面的講。那些不體面的,都由阿寶講給乘客聽。阿寶只講吳賭的不好,來襯托自己有多麼好,至於她的不體面,又是剛才別的熟人那裡聽來了一些。大家得知吳賭不是生意人,也是阿寶拆穿的。

那時候吳賭老在車裡吹自己生意做得遠,就有乘客問是做什麼買賣的,沒想到阿寶笑得前仰後合,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不知道哪個方向。

「伊也會做生意,屁都能炒來吃了!」

我先是一愣,自己竟然也信了吳賭的鬼話,下一秒發現阿寶的會話能力實在是厲害。

「伊做什麼生意!伊做的全是虧本生意!輸了不知道多少錢,啥時候能填平就不錯了。這個家阿,里里外外還不是靠我撐著。」大家起初都覺得吳賭是個大騙子,阿寶是個可憐又堅強的妻子。可是沒多久,又聽吳賭的親戚說:

「阿寶哪裡是個省油的燈,夫妻倆一個在賭場,一個在棋牌室,各玩各的,小孩都扔給爺爺奶奶帶,你聽得他們倆中間誰的一句話么,鹹菜罐頭裡都會出蟲了!」一位自稱是吳賭表叔的老頭這麼說,沒記錯的話,當時他也就站在駕駛員旁邊,表情十分誇張的面朝著幾個買菜回來的老太婆。

然而有一點是雙方口徑一致、且幾方一致公認的,就是吳賭和阿寶從來感情都特別好。不管他們一個人怎麼賭怎麼吹牛怎麼沒出息,另一個人如何亂花錢如何不顧家如何當著面貶低對方,他們始終過得異常和睦。有一件人盡皆知的事。

「有一年除夕,這兩個寶貨分頭出去賭,天亮回家一算,一夜天輸了快十萬!兩個人就商量著大年初一一道去跳河裡不出來了。手拉手走到河邊總覺得捨不得自己這條命,才又走回家了呢!」

吳賭的親戚說起這件事時,一車人都睜大了眼睛。可是吳賭和阿寶才不會承認這些,他們最愛回憶的是彼此年輕時的姣好容貌。「我那時候皮膚好阿,白得白,紅得紅,比現在的小姑娘好看太多,別人都叫我小白妹!好多男的追求我,我誰都不理,偏偏就跟這個扶不起的阿斗一路跑,」阿寶當著一車人的面誇自己年輕時這麼說道,

「沒辦法,長得好看一定得找個長得好看的配啊,伊又高又瘦,頭倒是很大的,眉毛煞濃,眼睛煞大……你看看我們兒子,就是集合了我們的優點……」對此,吳賭也供認不諱,不過他的描述更誇張,「我不光身材魁梧,還有氣質,關鍵是有氣質,他們都說我和電影明星很像的。而且我穿著品味也好,最時髦的衣服我家裡都有的……你看看我現在五十多歲,形象比起小夥子一點都不差的那是……」然而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坐過公交車,至少我沒有碰到過。想想也覺得不可行,一個投幣箱旁邊只能倚靠一個人,若是這兩人一道站在前面,還叫後面的乘客怎麼上車啊。而且我也不知道要聽誰講話好了。

看吳賭的長相,基本能相信他年輕時不差。高高瘦瘦,凹陷的國字臉上眉毛有型,眼睛有神,屬於上世紀頂受歡迎的男性長相類型。然而他的穿著常常讓人感到困惑。有一陣他西裝筆挺,頭髮梳得光亮,腋下像模像樣地夾著一個公文包,頂著一副九十年代成功人士的裝扮,昂首挺胸地站在投幣箱旁邊,自由開始演講。有時卻異常悲慘地披著一件發黃的軍大衣就出來了。軍大衣舊到沒有紐扣,吳賭十分寒酸地在腰間扎了一根同樣泛黃的白布帶子,手裡還拖著一個蛇皮袋子。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問他怎麼了,也不說,就是弓著身子縮在投幣箱邊上,朝車裡的人看一看,似乎發現了車內異樣的目光似的,底氣不足地說道:「看什麼看什麼看,沒見過窮人阿。」待到下一次穿著西裝上來,有人問他怎麼差別這麼大,他十分驕傲地說:

「我本來就長得神氣,就是不打扮而已,你看看我一打扮,又是電影明星一個!」

不管穿西裝還是軍大衣,吳賭常年攜帶一個熱水壺在身邊。他在終點站下車,汽車調度室里有熱水給駕駛員灌,吳賭每次都去蹭一滿壺。一邊灌水,一邊和調度室里的工作人員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也就是把他的駕駛員人脈說一遍來套個近乎:

「這幾天,又來了一個新的駕駛員噢……對對對,就是那條線路上調過來的,也是老司機了……」

然而來的時間長了,又常常聽駕駛員說起過,大家也都明白了有這麼個帶熱水壺來蹭水的瘦高個子,不再有什麼異樣的眼神了。至於他灌完水是去上班,去喝茶,還是去賭,駕駛員們好像都不太清楚,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和我說起過,而我也沒有趁吳賭的親戚們站在投幣箱旁邊演講時問起過這件事。

吳賭雖然逃票,蹭水喝,嚴重破壞一部分乘客對車廂內保持安靜的需求,然而他也有受乘客和駕駛員歡迎的時候。比如遇到老太婆沒有座位時,吳賭就會跑過去罵占著愛心專座的年輕人,憑著一張嘴直罵到他們站起來讓座為止。碰到上錯車問路的乘客,吳賭會急忙按住投幣箱的口子,「要去哪裡哪裡阿,那你不要上來,你趁那輛車,到哪站哪站下……」,防止他們白白扔錯了錢。有時碰到脾氣火爆的乘客罵駕駛員,吳賭會像被侵犯了自家人一樣,跳起來和乘客對罵,「你以為我們好欺負啊,要下車就下,沒人攔著你!」為駕駛員挽回尊嚴,大概也因此,駕駛員們都默許他逃票了。車裡很擁擠的時候,大家都擠在前面一處,外面的乘客上不來,吳賭又擔任起售票員的職責,用他標誌性的大嗓門指揮大家:

「往裡面擠,再往裡面擠,你們幾個刷好卡往後門進!」

凡有不配合的乘客,一定會被吳賭劈頭蓋臉罵一頓,一旦他們想要回嘴,又會被他那機關槍一樣的話語強制鎮壓下去。有幾次我甚至覺得,人多的時候,公交車上是很需要這樣一個野蠻粗暴的指揮員。而人少的時候,乘客們也需要一個靠著投幣箱講坊間醜聞的多嘴演講家。

終點站的前一站,正好碰到吳賭的老婆上車,她戴著墨鏡,穿著時髦而且看得出廉價的媚俗衣服,她不認識我,也沒注意我。

「這個吳有林阿,我真是對伊氣死……」

還沒上車就開始朝著駕駛員大聲埋怨,我並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向駕駛員訴苦,還是對著全車人訴苦,或許她正在尋找以前那幾個眼熟的老聽眾,她急切地需要給他們講一講丈夫死後自己悲慘的日子。總之她像連珠炮一樣邊發著牢騷邊上車,和吳賭一樣不投幣不刷卡。在她後面排隊上車的人顯得十分不耐煩,這個女人不僅逃票,還站在門口只顧著說話,礙著大家的路。

我看了一下手錶,十點半,她的老聽眾都不在,或許,她的聽眾會越來越少吧。吳賭死了,他再也不會站在投幣箱前面發表演講或者為沒有座位的老太婆打抱不平了。想起這一點,我竟然有點難過,吳賭的紅藍熱水壺也好像就在眼前似的。至於吳賭的妻子以後能講的故事,也會越來越不受歡迎吧,畢竟比起各種坊間傳聞,人們可並不愛聽一個寡婦對還債生活的抱怨。調度室里的人想必也不會因為不見了一個來蹭熱水喝的閑人而感到疑心。然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不過是坐著豎起耳朵聽閑話的乘客之一。對我來說,唯一的好處是知道了吳賭的真名,這對我的故事的真實性有一定的佐助。可是對於別人來說,知道吳賭的真名叫吳有林能有什麼用呢。人們知道他叫吳賭就夠了,沒有人關心他在身份證上叫什麼。

不過現在好了,身份證也註銷了,真名在墳上刻下,他的家人也不必記得什麼真名諢名了。至於阿寶,我想她也不用記得了,她只要還債就好了。

◎ 作者:王占黑 「 我從遙遠的地方來看你 要叨逼叨很多的故事給你聽 」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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