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與玩家與血與酒

「我當日傳給你們的,原是從主領受的,就是主耶穌被賣的那一夜,拿起餅來,祝謝了,就擘開,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舍的。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記念我。」飯後,也照樣拿起杯來,說:「這杯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約。你們每逢喝的時候,要如此行,為的是記念我。」你們每逢吃這餅,喝這杯,是表明主的死,直等到他來。」——哥多林前書11:23-29

「神、馬克思、約翰·列儂都死了。總之,我們處於肚子飢餓的狀態,結果就是起了歹念、並非空腹感使我們起了歹念,而是歹念使我們為空腹感而走極端。雖然不怎麼搞得清楚,就像存在主義似的。」——春上村樹《夜襲麵包店》

眾所周知,在漢字文化圈內,艦C玩家無論在遊戲中還是個人交流中都普遍地自稱為提督。根據日文維基給出的解釋,「提督(ていとく)」一詞有三個義項:

1. 中國清代綠營最高負責武官稱呼

2. 越南武官稱呼

3. 艦隊總司令或海軍將級軍銜獲得者的敬稱

維基上收納的解釋自然是在社會中被普遍接受了相當一段時間的詞義。對作為亞文化群體內的自我定位的詞義自然不會過多考慮。身為玩家肯定也知曉「提督」的自稱和「船舶指揮調度」一樣,多半是戲謔的調侃。只是因為在遊戲中玩家所扮演的正是聯合艦隊指揮官的角色。

後現代文化是一種「戲仿文化」,而被冠以「虛擬現實」之名的電子遊戲更是成為了「戲仿文化」的集大成者。在電子遊戲創造的「虛擬現實」中,玩家通過與遊戲文本互動,成功地扮演著身懷絕技的戰士或是智謀過人的指揮官,通過遊戲互動玩法帶來的「沉浸式體驗」體會著現實生活中難以體驗的神奇身份。而當遊戲結束,匆匆跳過冗長乏味的製作人名單。玩家不過是抻了抻久握手柄以至於酸痛的手臂,各自回到真實而非想像的身份定位中,對「電子遊戲引發暴力」這種嘩眾取寵的負面報道付之一笑。這恐怕就是對浸潤在「第九藝術」蓬勃潮流中一代人生活的真實寫照。

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虛擬與現實的界限清晰地存在於顯示屏和客廳之間那條黑色的邊框之上。拿起手柄,我們披掛上陣,穿戴起了由自動步槍或指揮界面決定的虛擬身份。放下手柄,我們就重新回到了被傢具,電視,書籍和各色招貼畫所定義的現實身份之中。作為後者,我們往往是學生、教師、父母、子女、醫生、病人、職員、老闆、推理小說粉、電影愛好者等等等等……對於能夠在遊戲中駕輕就熟地使出滯空連擊的玩家來說。在虛擬和現實身份中頻繁切換似乎不是什麼問題,關鍵就在於我們的注意力究竟是放在瞬息萬變的電子顯示器還是體現個人風格的客廳裝飾上。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難道玩家在遊戲中體驗的身份就註定是一種幻想,而我們依靠物質標榜的身份就一定貨真價實嗎?

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消費者面對競爭激烈的商品市場,淹沒於眼花繚亂的消費選擇之中,驚訝地發現,通過選擇消費特定的商品,完成對特定商品的佔有,可以脫離前現代社會和現代社會對階層的簡單劃分。藉助「自由」的消費,個人可以在「工人階級」、「地主階級」或是「小資產階級」的模糊籠統面貌之上,重新變得鶴立雞群,重新獲得與眾不同的個性。美酒與華服,詩歌與繪畫,從此不再是有閑階層獨斷的專享。普通工人只要支付平等而低廉的價格,也可以與17世紀的宮廷貴族一樣享受巴赫譜寫的曼妙旋律。以前那些坐在馬桶上看色情雜誌的人,如今全在讀宜家產品目錄,考慮是否應該在餐廳天棚上添一盞帶「SINNERLIG希利」燈罩的LED吊燈,因為這些由Ilse Crawford 設計的燈罩,「每個手工燈罩均獨一無二。能散發出柔和的燈光,為您的家中營造溫馨好客的氛圍,是餐桌照明的理想之選」只要有了這個燈罩,他們就擁有了「標配廚房」的最後一個部分。產品目錄中還建議「用防塵罩避免燈具受塵」。而他恰恰忘記了,自己冰箱里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醬罐子和幾個雞蛋,根本做不出「好客」的一餐來。但那都不是重點,因為在擁有了一套源自斯堪的納維亞的「標配廚房」之後,他們還可以繼續追求一套「專為家裡最愛的房間打造的」「價格讓您大放寬心,酣然入夢」的「坐卧兩用床」(帶儲物床,床邊桌,床用儲物架)。冰箱里的儲備真的只是這場建築「完美彰顯主人的風格特點」的裝潢朝聖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環。(上文所用廣告詞皆摘自宜家中國官網)。

「宜家」——一個分門別類待價而沽的個人空間n

人們往往會在書店挑選一套裝潢精美的《二十四史》作為書架上的陳列。但真正仔細研讀過的又有幾人呢?我們或許只是從裝潢市場選購了一張引人入勝的臨摹油畫掛在牆壁上,直到來訪的朋友指點才發現那副畫臨摹的是梵高的《星空》。難道這樣能證明我們對後印象派繪畫的理解和喜愛嗎?我們往往蜂擁選購時尚雜誌封面模特身上穿著的衣物首飾,因為那些可人兒看起來那樣與眾不同,那樣富有個性,但還有人記得當街撞衫時感到的尷尬嗎?我們瘋狂地用我們能夠買到的東西來標榜自己,最終卻發現自己獨一無二的「真實身份」是那樣地纖細脆弱。

隨時可以跳槽的工作不能代表我們,環繞身邊的物質也不能代表我們,它們都不能將我們變成一朵獨一無二的美麗雪花。通過消費取得的「真實身份」實際上是那麼的虛無縹緲,充滿變數。相較之下也許通過遊戲獲得的「虛擬身份」才更加真實。畢竟艦C玩家之中,以這個卡牌收集遊戲為契機而去了解海軍裝備和海戰史的人肯定大有人在。玩家社區中也不時出現親自參觀佐世保、珍珠港、橫須賀等海軍歷史重鎮並分享見聞的網友。雖然「紙上學來終覺淺」,這些經歷並不能幫助玩家成為真正的海軍指揮官,但確確實實地體現了玩家通過遊戲與海軍身份靠近的強烈願望。而不時爆出的海上自衛隊自發或是有組織地將艦娘形象與同名現代化軍艦關聯的新聞,更讓玩家在例行感慨「宅衛隊吃棗藥丸」的同時感受到了「提督」身份的強化。當然也有很多玩家並不是很在乎「船舶指揮調度」工作,他們更在乎的是讓艦娘成為自己密不可分的生活伴侶。對於他們而言,售價700日元的戒指和豐富多樣的同人漫畫就已經令他們心滿意足了。

但對於遊戲的運營商角川公司來說,艦C玩家似乎還值得擁有更為「體面」的身份。於是就在不久之前,角川與三越百貨合作,在今年的日本博若萊新酒節上對艦C進行了一番宣傳。銷售一款酒標和包裝上帶有預定實裝的「塔斯特司令官號」頭像的葡萄酒。除了對新陣營艦娘的一番好奇之外。艦C玩家紛紛感受到了「提督」身份忽然與葡萄酒掛鉤所帶來的奇妙體驗。而NGA論壇著名莽夫爽哥乾脆心直口快地開起了玩笑

只要是熟悉爽哥並且幽默感尚未退化的人都知道他明顯是在說笑。但這種言論也側面驗證這次普普通通的商業活動確實對玩家的自我身份定位帶來了微妙的影響。首先對於三越百貨和角川公司來說,前者可能是希望借一款風味適口,價格親民(我沒查到那瓶聯動酒確切售價,但傳聞有雲大約在250元人民幣上下,想必不會偏差太多)又帶有商業炒作價值(博若萊產區的新酒適飲期頂多三個月,算是一種節令酒,在推崇節令食物的日本經過宣傳有一定價格提升空間。同樣新鮮至上的IPA啤酒普遍就沒有這個待遇,我表示不服)的開胃酒吸引即將具備一定消費潛力,對西方生活方式更為推崇的青年艦C玩家。在群體中推廣飲酒文化,培養飲酒習慣。而對於角川公司來說更可能就是借三越百貨在大眾中的影響力為艦C遊戲進行不定向的推廣。順便配合即將實裝的「塔斯特司令官號」,頗有哄玩家開心的意思。歸根結底這只是雙方利用各自在不同受眾中的知名度交互宣傳,互利互惠的純粹商業行為。

然而為何在這次商業活動中未曾獲得一分一毫利潤的玩家也會受到微妙的影響而不覺地「飄飄然」起來了呢?這無外乎是因為作為合作商品推出的紅酒身上所攜帶的關於豐富舒適的歐洲田園生活的想像,這種想像往往受常見的葡萄酒廣告影響,與陽光下的城堡、葡萄園和身著筆挺襯衫的帥氣莊園主聯繫在了一起(實際上這種想像在歐洲也就是想像而已,關於現代葡萄酒釀造產業的紀錄片為數眾多,可以從中看到釀酒工人的生活還是很辛苦乏味的,雖說收入不錯),更在拐彎抹角的暗示中與華貴高雅身份與高品味的生活聯繫在了一起。在曾經糧酒為尊的東方,消費主義成功地通過玩弄影像與想像將作為一種西方日常消費品的葡萄酒包裝成了通往西方/文明/現代化/物質豐富/高品位生活的大門。在刺激了東方對西方的嚮往之後宣稱一瓶佐餐酒就可以滿足這一切嚮往。於此相關的種種美妙夢境,甚至不可避免地傳染給了並未解囊嘗鮮博若萊新酒的玩家。在艦C玩家看來,消費了艦C遊戲服務的我們,自然也有理由分享合作商品誘發的高雅迷夢。

既然是夢,就終究有醒來的那一天。仔細想來,與博若萊新酒節合作,難道能證明艦C遊戲在日本社會中有何獨到的影響力嗎?難道能表明艦C亞文化成功進入主流文化語境中了嗎?退一萬步講,這一切不過是角川公司創造的一個商業勝利,與作為遊戲消費者的玩家又有何干呢?探夠了新艦娘的底,玩家更為關心的還是如何參與正在進行的秋季限時活動。仔細想來,n「提督」與「艦娘伴侶」的身份,儘管傾盡了大量玩家的精力和財富。但仍然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無論完成了多少次限定活動,都沒有一支真正的艦隊交由我們指揮。無論給多少艦娘發了戒指,還是抵不過一句「你老婆真棒」的調侃。或許「真實身份」不堪一擊,「虛擬身份」就是更是無影無形,只存在於個人的想像之中。這些身份最終也不過是買來的勳章,一個類似紅酒營銷的伎倆,一個消費主義編製的大迷夢中微不足道的過場。當玩家最終幡然醒悟,留下的只是商人手中冰冷的利潤。

當買來的「提督」身份最終被證明只是黃粱一夢,那還有沒有什麼真實可信的依據來定義玩家的身份呢?還有沒有什麼能夠證明玩家對艦C這款遊戲的熱愛呢?有,當然有!或許我們幻想的內容不是真實的,但我們確確實實地在進行著幻想。無論是在遊戲本身,還是在同人領域的「文化戰場」之上,玩家的任何實踐行動都在為自身給出定義。我們之所以成為「艦C玩家」不是因為我們氪了多少金或是買了多少合作商品,而是因為我們在遊戲開拓的文化空間中,與身邊的同好或是更廣闊的社會發生了確實存在的關係,並身體力行地進行著創造與實踐。每一篇活動攻略,每一本同人漫畫都是玩家參與文化實踐不可辨駁的證明。我們唯有在此之上才無差別地成為了「艦C玩家」的集體。在此基礎之上再增加一個「提督」的戲稱也無可厚非,畢竟我們曾經努力地去如此幻想過了。

有趣的是,作為聯動商品的葡萄酒,在基督教語境中還有著更為重要的含義。酒在聖餐儀式中象徵著基督為人立新約所流的鮮血。與象徵基督肉體的麵包一道,具備了神聖意義。但在加爾文宗和信義宗的教義中,聖餐並不具備真正的神聖力量,只是作為對耶穌銘記感恩的儀式而存在。吃下了麵包,飲下葡萄酒,並不意味著信徒向著天堂多邁進了一步。罪孽的洗刷還要靠著虔誠的信仰。與之相映成趣的是春上村樹的《夜襲麵包店》,在「上帝死了!」這一振聾發聵的的呼聲中,主人公感到了莫名的饑渴,這種饑渴驅使他去劫掠麵包店,最終卻被店老闆的指甲刀所恐嚇,聽著瓦格納,默默肯起了老闆巧言讓給他的麵包。但吃完了麵包,主人公想必還是要感到饑渴。而真正消解饑渴的方法尼采也給了出來了:「重新估量一切的價值」。對於艦C玩家來說,氪金只是我們更好參與遊戲需要跨過的門檻,而不是我們參與遊戲的最終目的,正如吞下聖餐不是聖餐儀式的最終目的一樣。真正能夠確立玩家身份的,唯有參與遊戲的實踐而非炫耀氪金與盲目消費,我們沒必要去做買贖罪券的蠢蛋。

——————————————————分割線————————————————————

又及:

紀念菲德爾·亞歷杭德羅·卡斯特羅·魯斯同志

(1926.8.13——直到永遠勝利)

Hasta la Victoria Siempre!

(全文完)


推薦閱讀:

森田修平、金本真訪談(四):各自的入行經歷
崑崙投資北京軟星2.13億元占股51%,後者今年前三季度營收3741萬凈利潤238萬
辣眼睛還是治癒人心?盤點手辦作品中的那些著名邪神
歌姬幕後的新晉動畫人——中山龍談《MACROSS Δ》
四個野男人不如一隻蛙,《貓咪後院》研發商新作在中國登頂 | 三文娛

TAG:舰队Collection艦隊これくしょん | ACG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