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區切割移植術 一
01-27
醫院空氣和別處不一樣,乾淨,冷一些。白瓷磚,白牆壁,天花板上的燈泡,也白的,偶爾推出來的病床,上面有人臉露出來,或者被蓋住,那被子也是白的。白色把熱量都吸收了。人分很多種,但在醫院裡看起來都是一樣。在別處,人們豪邁,爽快,嘻嘻哈哈,來了這裡,也得脫去所有的活力,若非必要就沉默著。而平日里沉默的,更不用多說。他正值壯年,身體健康,無病無災。若把一輩子比作拋物線,他還處在接近最高點的位置。醫院裡當然不乏壯年人,不過都是些病人,偶爾看見他們在長椅坐著,有的頭髮掉光,有些皮膚皺縮像千張腐竹,還有些,聞起來有股臭味,大概是腹部造口漏出的糞便味,種種樣子,便看不出是壯年人了。他雖無病,但看起來也狼狽。他蹲在過道上哭了一會兒,眼淚掉在地板上,他也順勢滑到地板上。他咬著牙,不想讓哽咽聲音被兒子聽見。拐角處就是兒子的病床,兒子昨晚住的院,身體痛了一宿,他並不知道兒子睡了沒有。醫生給他看兒子片子,他也是醫生,能看明白。可他情願不懂。他想,家裡再有個什麼人就好了,一切情況都讓那人去了解,去處理,將兒子的病情,對自己也瞞著。可家裡沒有別人,妻子很早就不在了。
王醫生去飲水處喝了杯熱水,回去看兒子。兒子仰躺著,面朝天花板。小孩子的眼睛,圓睜著,裡面除了生命活動發出的光,沒有其他的雜質。這種單純可憐的眼光,除了死神誰看了都得心軟吧。王醫生輕輕湊過去。還痛嗎。不痛了。兒子說。兒子的手暴露在被子外面,他握住,將它放回被子裡面,像捧一隻失落的雛鳥回窩。睡過了嗎。他點點頭,問王醫生。我什麼時候能回家啊?又說,作業還很多沒有寫。兒子看著他,讓王醫生緊張起來。他懷疑之前的淚水沒有擦乾淨,這一想,就覺得臉頰兩邊,沾了眼淚的地方微微發癢。王醫生想去撓,總算忍住了。他牽起嘴角道。很快。醫生說了。要補一些營養。也暫時不用上學,我和學校老師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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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灰濛濛,可以看見兒子的骨骼。一排一排細肋骨,黑洞洞的大眼窩。他意識到,兒子也只是一具肉體而已,和他以前解剖的那些屍體,有什麼不同?他以前一直有一種幻覺,以為作為全世界他唯一在意的人,兒子身上會有什麼特殊之處,讓他免於經受生老病死呢。
腫瘤細胞已經擴散全身。片子上的陰影,說明這樣的情況。他甚至看到兒子的好幾根骨骼,都已經被蝕空了。難怪他聽兒子說起過腰痛。他沒有上心。他忙著工作,和兒子疏遠,兒子很少和他搭話的。怕是痛到了極點,兒子才會向他抱怨。他卻以為是兒子故意想引起關注,他看新聞說,有些孩子為了讓父母留在身邊,就會裝病。他本來以為是這樣罷了。像一句老話說的,小孩哪來的腰呢。他也這樣想。以至於讓兒子拖延至今。王醫生。你也是做醫生的,應該明白,這種情況。醫生對他說,用的平常語氣。對一個人天崩地裂似的大事,對另一個人是家常便飯。王醫生的眼神從片子上抽出,又落在那醫生的白大褂上。上面什麼都沒有。王醫生陷在那一片空白裡面了。若有一些污漬,甚至血跡,或許能讓他覺得安全些。為什麼醫院,醫生都那麼乾乾淨淨的呢。王醫生想。因為和醫生打交道的,都是將要消失得一乾二淨的東西嗎。他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一邊的醫生也不著急。還有多少時間。王醫生終於問。從片子上看來,頂多兩個月。啊。兒子嘆息似的,並沒有因為不去上學而覺得快樂。雖然不懂事,他心裡也多少有點數,所以總還是擔心的。就像沙漏。雖然沙漏看不見沙子的情況,但是不是快要漏完,沙漏自己怎麼會不清楚。
王醫生想說幾句安慰話,但害怕說多錯多。兒子審視著他,沒有了平時的跳脫模樣。他生怕臉上那條肌肉用了錯誤的力度,讓兒子看出異樣來。爸爸學校里還有課,要先過去啦。王醫生翻翻手腕。馬上回來的,你躺著,不要亂動。兒子沒有留王醫生。大概他也發現,他和父親之間,和現實之間,隔著一層薄膜吧。有這層薄膜罩著,眼前只能看見個事實的輪廓,雖說看起來也隱隱綽綽分外嚇人,可因為被遮掩的緣故,總還是可以騙自己說沒什麼可怕的。所以兒子他也默契地,不戳破那層膜。王醫生倉皇的開門出去了。王醫生總能把事情做好,這麼多年,一邊在學校里教書,一邊在醫院裡做神經外科手術,兩頭都沒鬆懈過。在王醫生刀子底下,開過瓢的腦袋,他自己也記不清。手術前,所有腦袋都被剃得光溜溜,看起來無一不是圓咕隆咚的,沒有分別。而裡面的腦子,外行人看來,無非是一團豆腐蘸黏水,王醫生卻能分辨出差別來——大腦的大小,色澤,溝回的紋路,都會有異,下刀的手感也不同,或黏滯,或順滑,要隨時調整切割力度和走向。他是能妥善應付手術中的困難的。大概是有硬功夫,所以王醫生講課也能講的透徹,手術中碰到的問題,以及應對方法,他經常能指點給學生們,於是也受學生喜歡。這讓他對教學工作也非常上心。不過今天他走神了。王醫生站在講台上,下面是一批新生。來的人那麼多,在階梯教室上一層壘一層,陌生的人臉連成一片,讓他眼睛找不到焦點。王醫生的嘴巴自顧自在講著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如同旁聽似得,他聽見和手術有關的詞語從嘴巴裡面汩汩地滾落出來。王醫生困惑了。這算什麼。他想。我這十幾年,把這些東西來來回回講,意義在哪裡。自己連兒子都養不好,連兒子都要死掉了。他責備著自己,身體像被另外一個人遙控,繼續講著課。十年前,一種新葯被發明,該藥物能完全消除神經系統的排異反應,讓其能與外來的神經細胞和平共處。同時,一種被稱為神經粘合劑的藥物,也開始投入應用。這種藥物能夠讓兩個分離的神經細胞突觸快速產生聯繫,從而短時間內,加快外來大腦部分和本體的融合。這兩種藥物的出現,讓腦區的移植成為了可能。
今天是新生入學的第一堂課,對學生而言,這些話都是第一次聽到。而他,這樣的話已經說過無數遍。王醫生覺得口乾,呷一口濃茶,繼續做學科上的導入。隨著技術進步,腦區切割移植手術已經越來越完備,並且在醫療領域,產生巨大作用。一些複雜的神經系統疾病,腫瘤,都能通過移植手術得到解決,並且比起傳統治療,患者的預後情況更為理想。這番課堂導入,他先前只管說,但從沒有深究過內容,如今仔細聽來,便覺得自己十分虛偽。因為腦區切割手術的主要用處,其實並不在於治病救人。大腦是必須保持完整的,這點和大腸,胃之類的器官有些不同。一旦缺少某個部分,就會出大問題。比如控制語言的腦區缺失,人就不能講話,控制面部表情的腦區缺失,則會讓人臉部肌肉像融化一般耷拉下來。因此腦區移植不能單方面的給予,而只能相互交換。而誰願意將自己正常的腦區和有疾病的腦區互換呢。而移植死者的腦區,則更行不通,因為人死了,大腦也就死了,死亡的腦區,怎麼能拿來用呢。這樣,靠腦區切割移植來治療腦部疾病,反而不太現實了。但這個手術卻依然紅火著,人們想到了更好的途徑去利用它。用它來販賣知識和智力。人們可以選擇移植飽學之士的記憶區域到自己的大腦裡面,這樣,單單開一次顱,人們就可以擁有別人大半輩子學習到的知識。在過去,笨蛋很難變聰明,如今,完全可以替換腦區來提高智力。如果說,能移植到天才的顳葉區額葉區的話,笨蛋也能馬上擁有高水平的注意力和思維能力。當然,讓一個飽學之士或者天才販賣自己頭腦可不容易,哪怕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的記憶區域,也能夠賣出將近幾百萬的價錢。所以這「腦區切割技術」表面上好像能給全人類帶來福祉,落到實處,卻是少部分人在受益罷了。其次受益的就是掌握這門技術的醫生了,他們每台手術都能拿到高額手術費。雖說和供體販賣大腦的收穫比起來,只算是九牛一毛。這些事情,他明白,台下的學生,恐怕也清楚,可明面上,話還是得挑漂亮的說的。很多年前,他和台下的學生一樣,抬著腦袋,恨不得將老師的本領都學了去,好在未來成為個有名的醫生,賺得瓢滿缽滿。他一直在這條路上走,走得比大多數人遠,如今他回過頭來,卻發現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口。他的兒子,被丟在了另一個方向。王醫生的喉嚨振動著,越說越索然。台下學生的面目,漸漸模糊,依稀之中,他只覺得那一個一個坐著的,都是年輕時候的自己,臉上帶笑,目光炯炯,那種樣子,好像能將天底下的東西都掙到手裡。王醫生想和他們說說比名利還要重要的事情,免得他們也落到他如今這般的地步,身懷賺錢的絕技,卻留不住自己的親人。他最終咽咽唾沫,還是忍住了。腦區切割移植技術還不完善,很多腦區的功能還沒有被弄清楚,這也是我們以後要去鑽研的,如果我們能將每塊腦區的功能搞清楚,人腦就能像計算機一樣,隨意裝配了。
課程的最後,王醫生潦草地展望了一下前景,也不和學生道別,快步走出教室。踏出教室一剎,他呼出一口長氣。想到病床上的兒子,他做了一個決定。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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