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情仇,一夢如是:金庸小說的復仇主題和反覆仇意識

武俠小說,是以「江湖」為天地的小說。既有江湖,便有了刀光劍影,恩怨情仇。李白《俠客行》云: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鮮衣怒馬,快意恩仇,不禁讓人悠然神往。凡塵中人,不免有種種羈絆和身不由己,俗世之事,又多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似《俠客行》中這等俠客,承載了世人多少對於正義和自由的想像!所以,武俠小說往往以「恩仇」尤其是「復仇」為主題,而面對「復仇」,到底是快意恩仇、一笑泯恩仇又或其他,這便引人深思了。

細讀金庸小說,我們會發現,十五部武俠小說之中,絕大多數主題皆與「復仇」有關。

有欲復國讎者,如《書劍恩仇錄》之紅花會、《鹿鼎記》之天地會;有欲復父母妻子之仇者,如《射鵰英雄傳》之郭靖、瑛姑、《神鵰俠侶》之楊過、《天龍八部》之蕭遠山、《倚天屠龍記》之謝遜、《碧血劍》之袁承志;有身負奇冤、欲一雪其恥者,如《天龍八部》之蕭峰、《連城訣》之狄雲;亦有為他人伸張正義,不顧其身者,如《飛狐外傳》之胡斐。

以上人物,其性格、處境雖各各不同,但其遭際命運無不讓人氣盪腸回,心有戚戚。試想,如若遭逢血海深仇的是我們自己,誰又能淡然處之呢?就連孔子面對是否該「以德報怨」的疑問,都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似乎,快意恩仇已是理所當然的答案。可是,在金庸的筆下,大部分的「復仇」,卻恰恰不是以此為結局。

譬如,意欲反清復明的紅花會,在與老於權謀的乾隆的較量中落敗,無奈中遠走南疆,隱居避世;總舵主陳家洛失卻了所愛,「短歌終,明月缺」,全書落幕於香冢悼亡的憂傷氣氛之中。同樣想要反清復明的天地會,面對明主康熙已得民心的局面,早已無力回天。

一生執念糾纏於喪子之痛的瑛姑,將罪孽歸咎於不願救其兒子的一燈,而一燈也自覺難辭其咎,欲引刀就戮,可當偏狹的執念面對真誠的懺悔,復仇一事竟也不了了之了。

自幼喪父的楊過,在想像中將自己的父親塑造成英雄豪傑,並認為他是為宵小所害而英年早逝,當他誤認郭靖為自己的殺父仇人時,復仇之劍三發三止,最終被郭靖的胸懷所動,讓私仇於公義。

袁承志乃明季名將袁崇煥之子,袁崇煥鎮守遼東,拒清兵於關外十餘年,最終卻因皇太極使反間計,使其見疑於崇禎而被殺。袁承志自小被袁崇煥舊部撫養,日夜以報父仇為念。可當他練成了絕世武功,進宮刺殺崇禎時,卻陰差陽錯由刺殺皇帝變成了保皇帝。

蕭峰是金庸筆下幾近完美的大英雄,一笑能靖風煙,一怒能動風雷,既有豪俠之氣,又有仁者之心,然而他卻深陷命運的悲劇之中,在洞悉自己契丹人的身份、為世人所棄之後,他一心想追查導致自己身世悲劇的「大惡人」,可又被蒙上弒養父母、弒師的惡名。何曾想,這讓他千里追擊的讓自己蒙冤的「惡人」,竟是自己三十多年未曾謀面的親生父親。命運如此,夫復何言!

不需要更多的例子,我們也能看出,金庸的小說從「復仇」的主題出發,最終的主旨卻是反覆仇的。

何以如此呢?記得少時讀金庸小說,往往是廢寢忘食,一氣直下,每讀完一部,均有意猶未盡之感,似覺良辰將盡,不勝嘆惋。抱著這種心情,慢慢地讀起後記,似乎後記未終,這本書也就還沒讀完。只是,總覺得寫後記的金庸,和寫小說的金庸是頗不一樣的。後記離真實的人生更近,金庸在那裡是克制的、欲言又止的,小說是另一片江湖,金庸在那裡能縱橫捭闔,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道盡心中難言事。

所以,金庸對「復仇」的這種「矛盾」態度,讓我聯想起他在虛構和現實之中的微妙差異,也讓我聯想起他生命中的大愁苦。

金庸出身海寧查氏,乃世代簪纓之名門望族。其父查樞卿畢業於震旦大學,受過西式教育,家有良田千頃,為人樂善好施。

然而,1950年,在時代的亂流中,查樞卿卻在所謂的「鎮反」運動中被劃為「大地主」,判處死刑,實時槍決。其時金庸在香港。

消息傳到香港,已是天人永隔。設身處地來想像,我覺得這悲傷實在讓人難以面對、難以自處,然而金庸在其於2000年所作的自傳體小說《月雲》中寫道:

「從山東來的軍隊打進了宜官的家鄉,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壓農民,處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傷心了大半年,但他沒有痛恨殺了他爸爸的軍隊。因為全中國處死的地主有上千上萬,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亂。」

而事實證明,金庸的「放下」並非虛言。70年代末,金庸曾對當時的國家領導人鄧小平發表過這樣的評論:

「我一直很欽佩他的風骨,這樣剛強不屈的性格,就像我武俠小說中描寫的英雄人物。」

後來,鄧小平邀請金庸訪問大陸,1980年,金庸終於成行。在他們的會晤中,鄧小平談到了金庸父親的去世,他說應該「團結起來向前看」。

1985年,海寧人民政府給查樞卿平反,金庸還寫信感謝道:

「大時代中變亂激烈,情況複雜,多承各位善意,審查三十餘年舊案,判決家父無罪,存歿俱感,謹此奉書,著重致謝。」

曠達超然,令人嘆服。可是,到達超然之境的路途中也必曾有千難萬險,放下之前,此心真的靜如古井嗎?

其實,我們可以看到,在虛構的世界里,金庸小說筆下的男主角大多有一個共同點:或者自幼喪父,或者父母雙亡,或者其生命中從無父親的蹤跡——郭靖、楊過、胡斐均是遺腹子;袁承志幼年喪父;韋小寶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張無忌少時父母雙亡;蕭峰、虛竹均認為自己是孤兒;至於狄雲、令狐沖,確系孤兒,自幼由師父撫養,而他們視為精神之父的師父,人品卻都甚為不堪。

我不認為一眾男主角的這一共同點只是一個巧合,恰恰相反,它是金庸內心世界最真實的體現,父親的缺席,是人生中永難彌補的創傷。小說裡面常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是金庸小說中那些曾經欲報父仇的男主角,只有早期的《射鵰》裡面的郭靖得遂此願,余者,皆未能、未得或主動放棄了復仇。

其中,最能代表金庸心意的是張無忌:當其父張翠山由於愧疚和眾人的逼迫無奈自盡時,其母殷素素讓其記住逼死父親之人以待來日復仇,張無忌卻說:「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來。」在長大成人之後,他又多次以德報怨。

金庸對張無忌的評價是:張無忌一生只重視別人的好處,寬恕(甚至根本忘了)別人的缺點。1999年,在兩次媒體採訪中,對方兩次問他,他的書中與他本人性格最近的主人公是誰,金庸都答曰張無忌。

2005年6月,金庸獲劍橋大學榮譽博士後時接受採訪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像張無忌,人家侵犯他,一笑了之,不妨在心上,這種人我很羨慕,自己做不到。這才是所謂的『謙謙君子』。」

金庸雖自謙說「做不到」,但他實已做到太多。想來,這內心深處的柔軟,以及對仇恨的超越,便是金庸與張無忌最相似的地方吧。

知易行難,以直報怨尚且難能,對仇恨的超越,該如何達成呢 ?也許,還是要從金庸對「復仇」和反「復仇」的敘寫中來尋找答案。在金庸小說中,有兩位遭際相似的人物——《倚天屠龍記》中的謝遜和《天龍八部》中的蕭遠山:

他們天賦英才,武功絕高,又都遭逢不幸,一夜間家破人亡,此後的數十年,他們如孤魂野鬼,以復仇為生存的唯一目的,可是此路艱難,除了雙手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他們一無所獲。本是受害者,卻又成了加害者,舊恨新仇,似已萬劫不復。最後,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冥冥中的必然,他們一者在暮鼓晨鐘里參透恩仇,一者則於生死轉圜處放下執著,而唯有放下,才讓他們從人生的萬般無奈中擺脫出來,再次看到前路熹光,重獲心靈的自由。

更饒有趣味的是,金庸小說中武功最高之人,便是這位點破蕭遠山心中死結的少林寺藏經閣掃地僧。

金庸人生中的另一場苦難與其長子查傳俠有關。金庸有四個子女,長子最為他所鍾愛。然而,1976年10月,金庸卻收到了從美國傳來的噩耗: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的大兒子自縊身亡,時年十九歲。這是金庸心中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痛。他曾痛苦地回憶:

我接到大兒子在美國過身的消息後,好灰心,好難過;但那天還要繼續在報館寫社評,一面寫就一面流淚,一直都很傷心,還是要寫。

金庸在其小說《倚天屠龍記》中,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張三丰與弟子、張翠山與兒子、謝遜與義子的父子師徒之情,感人至深。這部小說寫於1961年,而在其子去世之後,金庸為此書重寫的後記裡面有這麼一段話:

「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尤其是最後一句話,何其傷痛!第一次閱讀倚天屠龍記時,看到這裡,我便隱隱感覺這後面有一個傷心的故事。無疑,它寄寓著金庸對逝去愛子的憑弔。

長子自殺對金庸生命的震撼是怎麼估計也不過分的,他說:

「1976年10月,我十九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喪命。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靂,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當時有一個強烈的疑問: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我想到陰世去和傳俠會面,要他向我解釋這個疑問。」

在死亡面前,一切身外的虛名浮利、他的萬貫家財都變得空空洞洞。這也許是他一生遇到的最大打擊,兒子的死使他傷心欲絕,在極度痛苦中,他開始研讀佛經、在佛教書籍中尋求人生的答案。從痛苦到歡喜,經歷了一年半的時光。他曾用了近五年的時間,將自己多年來鑽研佛經的心得,以及佛經中的故事、經義,編寫成數百篇的詩歌。

1981年4月12日,他對杜南發說:

「因為宗教是一種神秘經驗,信就信,不信就不信,這不是一種理性的,而是宗教性的。我信佛教,因為我相信人生就是這樣子,所以就信了。剛才我曾說過,寫小說是追求美。我寫社評,則是在力求弄清真和假、理由充足不充足和判斷對與錯。至於佛學,則屬於宗教性的範疇,是你信仰不信仰的問題,沒什麼道理可講的。」

佛教,是看透世向、講求因果,追求離苦得樂的超越性的宗教。佛教的影響,深刻地烙印在金庸的創作歷程中。

從第一部作品《書劍恩仇錄》以漢民族為本位、以反清復明為正道、以滿漢之爭為故事矛盾,到最後一部作品《鹿鼎記》超越民族本位、提倡有德者居之、以國民性甚至人性為探尋重點,這分明是《金光明經》所云「然諸如來無分別心,於一切法得大自在。」

從早期代表作《射鵰英雄傳》之嚴胡漢之別,漢人必正義,胡人自邪惡,到中後期代表作《天龍八部》的善惡不再與民族相對應,甚至到《笑傲江湖》的對正邪發出的「正者未必正,邪者未必邪」的反思,這分明是《心經》的「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便是如此吧。我為金庸的妙筆擊節,更為金庸的胸懷感嘆。其實,無論恩仇,其中必有「我」,而對「我」的執著帶來的痛苦,有時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對於復仇,金庸給出的最終答案是:參透空空色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世事無常,人生良苦。金庸曾在其小說中多次引用《金剛經》中的句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尤其是《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金庸筆下的一部大悲劇,「有情皆孽,無人不苦」,無論是大英雄還是小丫鬟,無論是世外高人還是野心家,人人都在「求不得」的苦海中掙扎。如何解脫?金庸特意用這樣的情節點出他想表達的意思——打開藏放少林寺秘籍《易筋經》的機關,就在菩提院銅鏡上所刻《金剛經》此語中的一、夢、如、是四字之中。

人生百年,一夢如是,金庸的江湖,也曾有過血雨腥風,金庸的人生,也曾有過百轉千回,而塵埃落定,終歸平靜。正如無論在虛構中還是在現實中,金庸都告訴我們,慾念糾纏,徒增苦恨,慈悲喜舍,方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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