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的鳥籠

文 | 行之

在金庸的小說里,有兩個bug一般存在的人物。一是《天龍八部》中只出現在傳說里的逍遙子。開創了逍遙一派,不光武學造詣奇高,更是個天才雜家。醫卜星相,琴棋書畫,機械雜工,貿遷種植,斗酒唱曲,行令猜謎,無所不通,無所不精。總之什麼都會,幾乎是神一般的存在。

還有一位bug般存在的人物,就是《射鵰英雄傳》中的黃藥師。黃藥師是「天下五絕」之一,號稱東邪。他的才能和逍遙子有些類似,不光武功奇高,也是天才雜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琴棋書畫,甚至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等亦無一不曉,無一不精。

如果撇開《天龍八部》,黃藥師絕對是金庸武俠里,文韜武略最全能的一位。如果他和逍遙子處於同時代,肯定特別聊得來。但可惜,逍遙子只是個傳說。在《射鵰》時代,他只能唱,無敵是多麼寂寞,無敵是多麼空虛。

黃藥師之名的由來,一直有爭議,但普遍認可的說法是從佛教「藥師佛」的名號而來。佛教有橫三世佛,縱三世佛。縱三世佛,掌管去、來、今世界。而橫三世佛,掌管東、西、中世界。而東方的凈琉璃世界,由藥師琉璃光如來掌管,也叫藥師佛。所以黃藥師處在東方桃花島,號東邪,對應的正是東方凈琉璃世界。

黃藥師這個人物,歷來被討論最多的有兩點,一是他的魏晉風度,二是他的「表演型人格障礙症」。所謂魏晉風度,是黃藥師畢生追求的腔調,不拘禮法,放浪形骸。一個字總結就是酷。而表演型人格障礙症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矯揉造作。但如果拋開這兩點,再剝除他的才華,剩下的,甚至可以用「可憐」二字來形容他。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天下五絕,個個人生價值觀和追求都不一樣。西毒歐陽鋒是個典型的梟雄式的人物,一生追求就是天下無敵,典型的唯我獨尊式價值觀。南帝段智興身為帝王,什麼都不缺,唯獨在感情上面過不去,後來乾脆出家,典型的避世價值觀。北丐洪七公,身為丐幫的集團總裁,雖然很敬業,但是只對美食感興趣,典型的享樂價值觀。而中神通王重陽,出場不多,但處處為江湖大事操碎了心,典型的入世價值觀。

而東邪黃藥師呢,他的價值是什麼?好像前四個人的價值觀,他每一樣都沾點,但都不完全。西毒想天下無敵,他也想,所以費勁地去爭天下第一武林絕學《九陰真經》。南帝想心守一事,不問江湖恩怨,他也想,於是隱居在桃花島上,大部分時間當宅男。北丐想吃好吃的,保持生活質量,他也想,所以他的衣食住行,從來不會含糊。而中神通想的是為江湖干點實事,造福後世,這個,他也想,所以他該出手時也出手,關鍵時候也懲惡揚善,為江湖做貢獻。

但你搞不清他真正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是出世還是入世,是享樂主義,還是奔波勞命。於是到了最後,黃藥師這個人物,雖然號稱「三分正,七分邪」,以性情古怪著稱,但是你不知道他一生到底在追求什麼。

金庸在塑造黃藥師的時候,特別賊。本來黃藥師這種價值觀模糊的人物,是很難有鮮明的形象。但是金庸給他設定了兩個極大的反差,從而讓他立了起來。

其一,黃藥師在行事上不拘泥於一切尋常禮法,特別任性。比如把自己的女兒黃蓉嫁給歐陽克那樣的採花大盜,他覺得完全沒有任何不妥呀。要是一般的父母,當然是恨不得把歐陽克弄死。又比如他騙走了周伯通的《九陰真經》,後來還把周伯通囚禁在桃花島十五年,絲毫沒有罪惡感。多少有點不地道。

但是他對於忠孝這樣傳統的禮法卻又充滿敬意,從不敢辱沒,拿他的話來說,此乃大節。一方面不顧一切原則,一方面又信奉一些原則。是為反差。

其二,黃藥師對於一切世俗的事,貌似都看得開,男人花心,在他眼裡不過是風流倜儻,有什麼呀?女人淫蕩,不過是自由及時行樂,有什麼呀?什麼坑蒙拐騙偷,在他眼裡就不是事兒。反正,你千萬別拿道德跟他說事,他最煩這個。但是他自己呢,自己老婆馮衡死了,以他的能力,再續多少個美女都不成問題。

但是他就是不,他就非要承諾老婆死後,絕不再娶。事實上,馮衡死後,他也確實沒有碰過其他的女人(在此指的舊版《射鵰》文本,至於金庸後來修訂的新版,黃藥師和梅超風的曖昧,又是另外的話題了)。在這點上,他又驚人的表現了在愛情上的忠貞。一方面不把世俗放在眼裡,一方面又深陷在世俗。這也是一個極大的反差。

金庸賊就賊在,塑造黃藥師的時候,貌似把他弄得有點小壞,一般人接受不了。但是關鍵地方,又絕不掉鏈子,讓人莫名其妙地肅然起敬。於是大家想起黃藥師來,想來想起,說壞不是,說好也不是,只能用邪來形容。於是東邪便塑造成功。

黃藥師這個人行事古怪,處處耍酷,時刻帶有一種蔑視常人的優越感。因為他太有才華,所以一般人,在他眼裡都是「不在一個層次上,沒共同語言」的存在。按道理來說,他這麼有能力,要什麼都不難,應該活得很開心才對。但事實上,黃藥師活得一點都不開心。

首先,他老婆馮衡死了,他對其他的女人就沒興趣了,愛情方面缺失的很嚴重。他的愛情,無非是寄予在對馮衡的追憶當中,其實是很可憐的。

其次,他沒什麼朋友,除了五絕里的其他幾個人和他女兒黃蓉,其他人和他基本話都說不上幾句。因為他水平太高,所以想搞個學術交流會,都找不到人討論,也挺可憐的。

再者,他雖然擁有什麼都容易,卻沒什麼事情能讓他感到快樂。西毒歐陽鋒的快樂很簡單,練成《九陰真經》,就能夠快樂一輩子。北丐洪七公給他一根雞腿,也能快樂一下午。老頑童周伯通,屁大的事都能嗨得不得了。

但是黃藥師,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不苟言笑,鬱鬱寡歡。笑點奇高,淚點也奇高。給他再多東西,他都難以有情緒上的波動。開心,興奮這種情緒,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奢侈品。

生活當中,大部分人都喜歡洪七公,周伯通那樣的老頭,率真豁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及時的享樂,切身的愉悅,要重於一切外在的形式。很少人會喜歡黃藥師這樣,整天綳著臉,端著架子,什麼都顧忌形象的人。

金庸的讀者,很多對黃藥師都有過評價,我唯獨覺得有一句最準確,就是七個字,黃藥師,活得好累。

從本質上說,楊過,周伯通這種人都是活給自己看的,只要自己開心,願意,根本不管別人怎麼想。但是黃藥師這種人,很多時候是活給別人看的,他不可能在別人的面前露出他脆弱,邋遢,鬆懈的一面,他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時刻準備見客,上鏡頭,處於一種端著的狀態。

他已經將這種狀態形成了習慣,所以活起來當然就累了。人的一生,別管在外面多光鮮,回到家,還是穿著短褲,夾著拖鞋來得輕鬆。起碼這時候,男的不用管鬍子刮沒刮,女的不用管眼線有沒有畫整齊。這時候,關上門,輕鬆是自己的,不必活給外人看。

這才是生活,但黃藥師失去了品味這種生活的能力。因為他在意和別人區分開,太想維護好自己高冷的風姿。他太有才華,卻總是施展的空間不夠,從來都不過癮。他太有才華,一生都在向別人證明他的優秀,卻忽視了自己的快樂。

他活得最自我,卻也不知道本真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樣。他雖然瞧不上大多凡人,但殊不知在凡人的眼裡,他只不過是個活得最不像自己的人。真正的魏晉風度,放浪形骸,他始終只是學了個皮毛,反而不如周伯通那樣的老頑童來得逍遙。

在王家衛的電影《東邪西毒》里,年輕的東邪到西毒的旅店喝酒。西毒問他,你為什麼總是看著屋裡的鳥籠?他說,因為看起來很眼熟。

簡直一語中的。是的,那個鳥籠他應該是很熟悉的。那是他給自己編織的一個鳥籠,這鳥籠便是他無比在意的魏晉風度,便是他的表演型人格障礙症。他以為自己可以傲立人世間,卻不願意承認,世界看他,不過是看籠中的一隻鳥。

2016-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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